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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髒話、畫髒罵:李俊賢的畫外音與燦爛多巴胺

罵髒話、畫髒罵:李俊賢的畫外音與燦爛多巴胺

李俊賢畫髒罵的強烈繪畫語彙,從畫外音到燦爛的多巴胺,給觀者跳脫畫室馴養的身體世界,那正是他童年最重要的身體吶喊和土地經驗。

李俊賢回顧展「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展場一隅。(圖/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Text by 龔卓軍|獨立策展人,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所長,《藝術觀點ACT》主編。近期策展包括「近未來的交陪」(蕭壟文化園區國際藝術節,2017)、「野根莖」(國美館台灣雙年展,2018)、「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C-Lab,2019)、「TAKAO.台南.南方HUE:李俊賢」(高雄市立美術館,2021)。

據說,畫家李俊賢是小學時陣(sî-tsūn,時候)集團共同向外嗆聲姦撟( kàn-kiāu,詈罵)時的代表。舊小說譬如《三國演義》,會把這種兩軍對峙、旗鼓相望時,出陣姦撟的行為叫做「罵陣」。而李俊賢的這種罵陣身體、口腔記憶,一如王禎和《嫁妝一牛車》裡的台罵,特別是出版於1967年〈嫁妝一牛車〉同名文章的連續姦撟,可能比較接近當時十歲在雲林的小學生李俊賢的粗口身體記憶。

「『幹伊娘,給你爸滾出去,幹伊祖公,我飼老鼠咬布袋,幹!還欺我聾耳不知情裡!幹伊祖啊!向天公伯借膽了啦!欺我聾耳,呵!我奸你母——奸你母!眼睛沒有瞎,我觀看不出?幹——以為我不知情裡?幹——飼老鼠,咬布袋⋯⋯』每句底句首差不多都押了雄渾渾底頭韻,聽起來頗能提神醒腦,像萬金油塗進眼睛一樣。」

王禎和說的「雄渾渾的頭韻」,其實也同時點出了男性台罵的特色,一定問候對方的母系長輩。但是,李俊賢在1996年的〈罵人的藝術——幹林周罵〉這幅油畫中,把性別的斥罵語「祖媽」轉換為表現「周罵」本身的集合字,這就讓原本的性別指涉轉化為語音的圖像表現,形成了一種「罵」的集合字——語音畫,同時,「幹恁」也改為「幹林」,把人稱的中文指涉置換掉。

當然,即便是轉換掉漢語的脈絡,在台語語音的背景參考值語境中,「畫外音」這個特色還是讓李俊賢繪畫中的「罵髒話」成為一個突出的特色。

李俊賢,〈幹林周罵〉,1995,複合媒材,127×207cm。(圖/藝術家家屬、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從藝術評論的角度,要怎麼看待這些大量出現的「畫外音」呢?其實,我寧願說這種畫外音式的「畫髒罵」,是來自土地的燦爛多巴胺。

怎麼說呢?我注意到去年中國有個火紅的網路事件,就是那位因一首〈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轟動中國的詩人余秀華,在網路上對戰侮辱她的流氓鄉民,相對這些網路對戰的罵語髒話,「去睡你」只能算是平實直白的「村婦」庶民文藝用語。

起因是2020年8月中旬,余秀華在微博發帖,在自己的社交媒體平台上表達對歌手李健的愛慕之意,「哦,李健!賜我不會消失今生記憶的來生,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你。賜我美麗健康,賜我才華如初。賜我乾淨如玉,賜我沒有哀傷。」然後,有網路正義魔人質疑這是在打擾人家,余秀華立刻爆了粗口:「去你麻痺的!打擾就打擾,你又不是他老婆,自作多情!日你娘

這樣一來,筆戰打不贏的正義魔人,就威脅舉報余秀華。這下子女詩人更火大,直球回噴:「啊哈,又有人說老娘說髒話了。對,老娘說了,還很快樂!咋地,詩人不能日誰?我愛李健,不許愛啊?但是沒辦法,人沒死,逼猶在,多巴胺告訴我:人間值得!」【註1】性器官、多巴胺、愛欲、真實的身體感,對照著因出生時胎盤繞頸而腦性麻痺的農村女詩人的殘酷現實,多麼燦爛的反擊,用文字。

如果詩人是因為身癱而直接以髒話髒字揭去社會面具,喝斥假道學的網路鄉民,作為其自身存在與多巴胺美學的基底,那麼,一個寡言而不善國語修辭的南方畫家,來自草莽而陽光熾炎的工業城市,在工人面對鋼鐵熔爐、煉油蒸汽、拆船乙炔、水泥爆破、貨櫃碼頭、漁港魚貨的粗礪身體感,甚至是面對高雄要塞在戒嚴時期的巨大肅殺創傷時,也聯結著自己童年時期的情緒身體。

我想,李俊賢這些畫面的台語譙罵,也可以說是一種土地之花,反對虛飾的文明禮教,一種發自最直接身體情動的控訴、吶喊與燦爛多巴胺。

李俊賢,〈霖刀灰修厝〉,1996,複合媒材,60×49cm(圖左);〈林刀溪料料〉,1996,複合媒材,60×49cm。(圖/藝術家家屬、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1996年的兩幅畫〈霖刀灰修厝〉、〈林刀溪料料〉,畫家自己有一個簡單的註腳:「小時候住北港時,常常和鄰居小孩對罵,這是常常罵的話。」

1990年代,在編輯學上,正是照相打字與電腦排版正在過渡替換的年代,李俊賢用中特明字體的絡黃修邊美術字,畫在某個暗黑色不明形體的中間,讓這稍有猥褻感、感覺骯髒、所指不明的懸空黑色不規則團塊,襯著背景多層寬大快速筆刷設色、由明至暗渾濁、噴濺、滴灑的繪畫空間,給出了一種暗濁的華麗感。

這是來自於高雄的畫家,在1990年代努力在「邊陲意識」的大旗下所建構的「高雄黑畫」美學。能畫能寫的李俊賢在〈九○年代台灣當代藝術之邊陲意識〉中寫道【註2】,「黑畫」表現了「感覺與心理上的黑」,是「真誠關照土地、真誠面對自我」之後的繪畫表現。

這種「粗重、濃重、渾沌、粘熱」的風格,迥異於「當時台北精緻流行品味的藝術風格」,這些被高雄藝術家戲稱為「台北風格」的「茶藝館風格」和「Giorgio Armani風格」,以美白的外表,掩飾漂浮而不著地的「虛無」。

這就是李俊賢畫髒罵的其中一個隱藏意涵——反對台北觀點:「在現實上,台北實為目前台灣的媒體中心,台北觀點常常也等同於台灣觀點,這種『類威權』的情況,其實亦有礙台灣多元觀點,多元文化藝術的發展。」【註3】從這個觀點來看,在紐約、台北各有四、五年生活創作經驗的李俊賢,會在1990年代將髒話畫在畫布上,並非繪畫美學上的偶然。

李俊賢,〈海人〉,1997,壓克力顏料、畫布,53×73cm。(圖/藝術家家屬、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1995年的〈幹林周罵〉,這充滿了「黑畫」風格,較之1996年金亮亮的〈罵人的藝術——幹林周罵〉,或許更能夠讓我們捕捉到其美學上的立意。

1997年〈海人〉的畫面上,在巨大湧升流中竹排舢舨漁船上方,出現了「靠腰、餐、靠北、羅賴爸、林良哇貴」,表現了討海人面對惡劣海相時的勞動身體情緒。這些咒罵,並不是針對人,似乎也不是完全針對危險的海洋氣候環境,更多是對自身不可測的命運,像面對惡靈似地咒罵,藉以表現底層勞動者自我壯膽的氣口(khuì-kháu)。

反觀1996年〈金蕉王對檳榔王〉這幅以香蕉樹和檳榔樹為主題、充滿異樣亮光的畫面,「靠、腰、餐、北、C5(死母)」就有針對性了。「準備『屏東計畫』時,當時的屏東縣長、市長、議長,不是被收押就是被起訴,使我覺得屏東是一個黑道治縣的地方。」【註4】在此,髒話指向的是令人咒罵的地方性。

最後,2000年的〈台西海邊〉相片拼貼與2003年的〈北七道康〉,畫面出現的「慶蔡公共、北七到康、淑辣爬帶、蔡閨蔡桃、甲昏甲埋、三郎搞歌、靠腰靠參、林日西郎、林良哇貴」就回到了李俊賢的兒時經驗,髒話帶有的是一種身體情緒的創意。「小時候在北港常常會小孩子結黨,不同掛的就互相用髒話對罵,回憶當時我罵話就很有創意,所以就變成代表,代表全體罵。」【註5】

李俊賢的畫髒罵,形成了他繪畫風格與美學的重要表徵,也成了他1990年至2000年一路批判台北中產階級的美白風格、屏東地方的黑道治縣、表現底層勞動者體感的強烈繪畫語彙,從畫外音到燦爛的多巴胺,給了觀者一種跳脫畫室馴養的身體世界,那正是他童年最重要的身體吶喊和土地經驗。

|活動資訊|

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
展覽時間:2021/5/8-2021/9/12
展覽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  2樓展覽室

◧ 偏挺╳要塞—致爐主俊賢|壁畫創作計畫
展覽期間:2021/5/8-2021/9/12
展覽地點:高美館園區西南側 立體停車場頂層草坡(午告丘)

因應防疫需求,目前參觀須事先線上預約,詳細依高雄市立美術館最新規定。

【註1】中國最會罵人的詩人:與余秀華相比,我們才是搖搖晃晃在人間〉,《今日頭條》,2020-08-28。
【註2】李俊賢,〈九○年代台灣當代藝術之邊陲意識〉,《流變與幻形》,台北市:世安文教基金會出版,2001年,頁147-148。
【註3】李俊賢,《台灣美術的南方觀點》,台北市:北市美術館,民85,頁3。
【註4】李俊賢,《台灣計畫(擴張版)》,臺北市:典藏藝術家庭,2010,頁169。
【註5】同上註,頁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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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龔卓軍
  • 圖片/藝術家家屬、高雄市立美術館提供
  • 編輯/游千慧
  • 核稿/吳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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