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的東京旋律:永遠青春,永遠在聲音中不斷重生
1985年的紀錄片《坂本龍一:東京旋律》最近在台上映。這部電影讓我們重新遇見一個還沒有完全成為「坂本龍一」的坂本龍一 :那時他剛離開YMO,也剛為電影《俘虜》做電影配樂,大受好評。從 1984 年東京街頭那個正在尋找「尚未形成的聲音」的年輕音樂家,到 2023 年在空蕩錄音室中彈奏最後旋律的「教授」,坂本龍一的音樂旅程,本身就是一部關於聲音、時間與存在的哲學史。
當我們重新觀看那部四十年前的紀錄片《坂本龍一:東京旋律》,我們看見的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故事,而是一場持續至今的聲音實驗 —— 關於如何用音樂回應時代,如何讓藝術成為生命本身的延續。
1. 東京旋律
1984 年的東京,坂本龍一走過繁忙的街道、在錄音室裡專注地彈奏、與人交談或沉默,每一幕都帶著一種未完成的氣氛,好像他正在捕捉某種尚未形成的聲音,這座巨大的城市彷彿成為他的樂器。
這是紀錄片《坂本龍一:東京旋律》中的影像。導演伊莉莎白・萊諾里斯(Elizabeth Lennard)的實驗影像背景,讓她運用了許多直覺性的影像片段與城市聲音的剪接,這電影沒有旁白、沒有劇情,只有城市的節奏、電子聲響與一位藝術家對聲音、記憶和語言的思考。它宛若一場奇異的凝視:觀眾看著坂本龍一在錄音室裡實驗聲響,站在舞台上,站在雨中,理解這位音樂家的創作不是從旋律開始,而是從聲音的感覺開始——錄音室裡的一個殘響、城市中的低頻雜音、或是一場雨中的等待。
這部電影讓我們重新遇見一個還沒有完全成為「坂本龍一」的坂本龍一——如果我們今天認識的「教授」,是那位將聲音化為觸碰世界的媒介、不斷穿梭聲音的邊界、以音樂刺入政治與環境、以病體寫下存在之詩的藝術家,那麼1984年的他,正處於這些轉變即將開始的門檻。
2. 從YMO到個人的音樂圖艦
1983年, 坂本龍一所屬的樂團 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正式解散。這個由細野晴臣、高橋幸宏與坂本組成的電子樂團,創造出一種結合和風旋律、未來節奏與合成器聲響的嶄新語言。他們穿著閃亮制服、操作著當時最前衛的機器,把未來變成了流行。YMO 的音樂橫掃日本、歐美,不僅登上英美排行榜,也深深影響後來的電子與流行音樂世代,從Technopop、Hip-Hop、到Techno、Ambient。他們不只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聲音風格,也改變了人們對音樂現場與製作的想像:合成器、取樣器與電腦開始取代傳統樂器,讓一場關於聲音科技與藝術的革新悄然展開。
彼時的日本處於經濟與文化的高峰,「日本第一」是世界的新符號,東京是資訊、時尚與現代都市的象徵,而 YMO 的聲音正是這座城市高速運轉的節奏回音。
也是在1983年,坂本龍一參與大島渚的電影《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1983),與 David Bowie 共同主演。他是主要演員也是主要配樂者——這部電影主題旋律成為他一生中最廣為流傳的作品之一,更奠定了坂本龍一作為國際級音樂創作者的地位。
1984年,他發表個人專輯《音樂圖鑑》(Illustrated Musical Encyclopedia)——這個創作歷程是這部紀錄片的主要背景。專輯延續了他在 YMO 時期對電子音樂的解構實驗,融合古典旋律與爵士和聲,被評為其最具個人風格的作品之一。它展示了坂本如何從團體中抽離,建立出一種介於流行與藝術之間的獨特語言,也象徵他邁向創作主體的轉折點。
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
3. 身體與世界:五個樂章
回頭來看,坂本龍一的音樂旅程可以大致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 1978 年至 1983 年的 YMO 與實驗時期。這段時間,他在流行與前衛之間遊走,他們的音樂不只反映日本戰後經濟的快速現代化,也試圖用聲音尋找「亞洲未來主義」的語言。
第二階段,是 1983 到 1993 年的國際化時期。從《俘虜》到《末代皇帝》,坂本龍一以配樂進入全球觀眾的視野,尤其 1987 年的《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榮獲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坂本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作曲家。他不僅獲得奧斯卡、葛萊美與金球獎,也在世界音樂、實驗音樂與電影工業之間建立起一個獨特位置。
第三階段,是 1990 年代中期到 2000 年代初的音樂觀念深化。他發表了《Smoochy》、《Discord》、《BTTB》等作品,從極簡鋼琴獨奏到宗教式的大型音樂詠嘆,開始深入探索身體與聲音的關係、音樂與記憶的情感鏈結。這一時期的他回歸對純粹聲音結構的熱情,風格抽象卻情感濃烈。教授也在這個階段搬到紐約定居,生活在這個全球最巨大的跨界文化實驗場,開始與當代藝術家、建築師與舞蹈家密切合作。
第四階段,是 2000 年代中期至 2010 年代的社會行動與自然關懷期。他成立森林保育基金,積極參與反核、反戰活動。《Out of Noise》是這段時期的代表,錄下冰川崩解、溪流與風的聲響,成為環境與音樂交會的聲音地誌。
2011 年東日本大地震與福島核災後,坂本龍一前往災區,在一所作為臨時避難所的學校禮堂演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以熟悉的旋律撫慰災民。他坐在鋼琴前,周圍是安靜的人群與破碎的城市記憶,呈現一場簡單而莊嚴的演出。
他也在宮城縣農業高校遇見一台被海嘯與海水浸泡過的鋼琴,琴鍵因泥沙卡住,有些無法彈回,琴弦鏽蝕斷裂。坂本形容這台鋼琴為「津波之琴」,有如一具淹沒的鋼琴屍體。他用手撥動琴弦,彷彿聽見一種非人為調音的自然音階,像來自伽瑪蘭的打擊樂。這段聲響後來成為專輯《async》曲目〈Zure〉的聲音素材,他說:「有些鍵能發聲,有些則沉沒,泥沙、鏽釘……這反而是自然的調律。」他選擇不修復鋼琴,而是保留其殘破樣貌,作為藝術與災難現實共存的象徵。
這期間,坂本也創作了幾首極為溫柔的鋼琴作品。2008 年發表的〈Koko〉是一首簡約卻情感深刻的鋼琴小品,有評論認為這首曲子如同一封「暗戀的弦外之音」,隱藏著未吐露的情感,不過教授本人只是說,〈Koko〉的命名源自他不敢直接用「Kokoro」(心)為名,最後取其音改為「Koko」,保留了「此時此地」與「內心」的雙重意象。〈Koko〉沒有言語,卻像一封無聲的信,傳遞著思念與記憶未曾消散的痕跡。
4. 聲音與告別
第五階段,是教授 2014 年後與疾病共處的聲音實驗。
坂本龍一在2014年公布患上鼻咽癌,但仍然沒有停止探險。2017年發表專輯《async》,以破碎的結構與不對稱的旋律思索死亡與時間。《async》像是一種關於終點的默想,專輯中運用大量自然環境音、拉丁語宗教吟唱、鐘聲與靜默的空間殘響,他自己曾說這是為一部不存在的電影所作的配樂,也宛若一場葬禮的靈魂旁白,是一種「與終將消失的世界溫柔共存」的方式。
在他音樂旅程的後期,坂本龍一更加頻繁地與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合作,進行跨媒材與空間的聲音實驗,讓聲音不只是聽覺,而是觸動空間與時間的媒介。2024 年於東京都現代美術館舉辦的回顧展「音を視る 時を聴く」(Seeing Sound, Hearing Time),就是重要的呈現,包括他以專輯《async》為契機,和多位藝術家、導演創作一系列旨在「立體呈現聆聽體驗」的裝置作品。也有他與高谷史郎合作創作的 5 件作品,其中〈Is Your Time〉使用311震災中在宮城縣農業高等學校被海嘯摧毀的鋼琴,結合聲音、殘響與時鐘機械,將其視為「由自然調音的鋼琴」。
這些作品顯示,坂本龍一始終將自己定位為創作者中的「通道」——讓聲音、科技、身體與世界互相穿透。他的藝術,不只是被聆聽,更是被看見、被感知、被共同經驗的存在。
晚年的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與《坂本龍一:OPUS》,是他對一生創作的最後編排。《坂本龍一:OPUS》由其子空音央執導,他坐在空無一人的錄音室中央,緩慢、艱難地彈出人們熟悉的旋律,提醒著我們教授這一生的執著與信念。這是他的最後樂章,而聲音就是他的遺囑。
回到這部四十年前的紀錄片《坂本龍一:東京旋律》,當我們看著那個猶然年輕的音樂家,我們感受到的不是懷舊的過去,而是一個即將發生的時刻:坂本龍一不僅始終是那個對聲音與世界的關係充滿好奇的青年,更是讓音樂不只是藝術形式,而是生命本身的證明與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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