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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辯士——上世紀的電影守護者,至今仍該存在的理由

電影辯士——上世紀的電影守護者,至今仍該存在的理由

電影史中有一群名為「辯士」的人,他們伴隨無聲電影現身,用聲音詮釋故事,陪伴大眾熟悉影像的世界,卻隨時代的演進凋零,走入人們的回憶。這幾年,辯士重新出現在台灣影展的螢幕旁,不僅是延續一個古老的文化技藝,更讓我們重新思考,走進電影院可以有什麼樣的體驗?

早期,會有名為「辯士」的角色在戲院中為無聲電影、外語片解說,圖為2022年桃園電影節「魔幻電影院:辯士留聲機」單元將放映的無聲電影《攝影師》劇照。

電影史中有一群名為「辯士」的人,他們伴隨無聲電影現身,用聲音詮釋故事,陪伴大眾熟悉影像的世界,卻隨時代的演進凋零,走入人們的回憶。這幾年,辯士重新出現在台灣影展的螢幕旁,不僅是延續一個古老的文化技藝,更讓我們重新思考,走進電影院可以有什麼樣的體驗?

1895年,盧米埃兄弟在巴黎的「大咖啡館」舉行了世界第一場電影公映。

彼時,電影尚無聲,對影像語言也尚感陌生的人們,需要個領路人,才不至於迷失在一幀幀純然靜默的畫面中。於是,在長久以來有著歌舞伎、文樂等現場敘事表演文化的日本,開始出現一群名為「活動寫真弁士」的人,奔走於一家家戲院間,輪番站定大螢幕前的左手邊,熟練切換不同聲線,當場為畫面配上旁白、加入解說、翻譯外文。既做角色的嘴,也當觀眾的眼。

20世紀初,這一角色隨同電影放映技術,同時被引進日治時期的台灣。台灣人喚他們「辯士」。自此,西門町的戲院中出現了知名的日文辯士林天風,大稻埕的戲院有了以台語解說的王雲峰詹天馬,以及台灣文化協會成立的電影巡映隊帶著林秋梧等人,以「啟迪民智、宣說思想」的任務遊走全台「說」電影,鼎盛時期,約有60位台、日語辯士於全台巡迴執業。

1930年代,有聲電影陸續問世,許多人仍然依賴他們把進口電影中的上海話、粵語和外文轉譯成最道地、能入耳的台灣口白。1959年,國民政府因「說國語運動」禁止戲院雇用辯士,這群人的身影遂逐一散佚到秀場、廣播電台和廟口的鄉野戲台邊。

隨著時代演進,辯士這一職業逐漸沒落,導演林海象即在電影《願睡如夢》中向消逝的默片時代與辯士致敬。

此後的幾十年,人們在日漸華麗的聲光效果中,漸漸遺忘了辯士的存在,他們連名字也幾乎沒有留下,近年唯一在媒體上留下身影的,唯有已隱退近50年的客語辯士鍾喜棟,和在國家電影中心擔任經典電影維修剪接顧問的台語辯士陳錘鍾

2019年,82歲的陳錘鍾車禍離世,恍若一個時代的告終。直到2021年,日文翻譯吳奕倫率先鼓起勇氣,嘗試走向電影螢幕的左手邊,重新拾回辯士的技藝。

影廳中的表演藝術

陳錘鐘過世的同年底,日本導演周防正行攜最新作品《王牌辯士》抵台。吳奕倫正是他此行的隨行口譯。「導演告訴我,日本如今還存有十幾位職業級辯士,為了拍攝這部要重現辯士風華的片,劇組找到其中兩位來訓練演員。」藏不住滿臉的好奇,吳奕倫由此獲得了其中一位辯士——片岡一郎先生的聯絡方式。

沒想到,竟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兩年後的2021年,適逢臺灣文化協會成立百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舉辦「致憤青.文協百年紀念影展」,策展團隊找來不少1920至30年曾在台灣上映的電影重映,為了更忠實地還原當年的影廳光景,「乾脆連辯士也一起重現」的大膽想法,在策展人楊元鈴的心中湧現。

在成為辯士之前,吳奕倫有多年的日文口筆譯、字幕翻譯及聲音工作經驗。(圖/吳奕倫提供)

有配音經驗、熟悉日本電影文化的吳奕倫因而成了首選。抓著這「百年一遇」的機會,吳奕倫立刻忐忑地私訊片岡一郎,請教他腳本該怎麼寫。「很快我發現,辯士訓練不像中華文化裡的說書、相聲,或台灣所謂的講古,這個體系裡從來沒有所謂的範本。」

畢竟,即使是同個題材的片,劇情和節奏也截然不同。吳奕倫回憶,「片岡先生完全沒有跟我說應該怎樣做,我就收下他之前寫的腳本,再上網找來3、40部有收錄進辯士聲音的默片,泡在裡面潛移默化。」他和元鈴邀請的另一位辯士初體驗者——劇場演員鄭佳如,共同揣摩角色的情緒、觀眾的需求。

找不著安全範本,但吳奕倫抓住了當代辯士的核心精神,「和為視障者服務的口述影像不一樣,辯士從最初就是為明眼人服務,看得見的客觀事實從來不是敘述的重點。尤其進入21世紀,所有人都已經大量接收過影像的洗禮,對於剪接、場面調度、鏡頭移動都已非常了解。很多看不見的東西,才有被講出來的價值。」

於是,在初次表演中,吳奕倫和鄭佳如手握麥克風,除了為每位角色配上精心設計的內心獨白,更以旁白補足了《東京行進曲》中底片佚失的77分鐘,播映雲集1930年代明星的《七片海》時,則即時給觀眾補課,解說他們在戲裡戲外的關係糾葛。遇上配樂落拍、現場觀眾打噴嚏的時刻,也努力圓場,和當下的影片橋段創造出幽默的連結。

https://www.facebook.com/TaiwanFilmAndAudiovisualInstitute/photos/a.435076339859020/4858468464186430

「沒想到幾場下來,奕倫和佳如很快就都有粉絲了。」原本,只期盼能為觀影體驗增加幾分復古感的楊元鈴,發覺自己的無心插柳柳成蔭,「有一位90歲的奶奶說,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還有一位打著石膏的外國人,每場辯士場都固定報道。」

驚喜於百年後,辯士這一角色仍能以自身的魅力在影廳中獲得一席之地,楊元鈴默默許願,「下次再有機會,不能只是無心插柳了,是時候該認真介紹、推廣一下這個電影院裡的表演藝術,讓這個就快要被所有人忘記的角色,能再次被世人記得。」

魔幻時刻的創造者

那個時機,很快便來臨。

今年,楊元鈴受邀擔任桃園電影節的策展人時,她最想和大家討論的,是在家用放映設備及串流平台崛起後,便持續挑戰著影壇的那題大哉問:我們為什麼還要走進電影院?

「對我來說,進影院始終是件很魔幻的事。心愛導演的電影每在不同的地方放,我都會再去看一次,因為我知道在不同的當下和空間中,我會跟同部電影產生不一樣的連結。」

楊元鈴始終信仰影院的空間價值,卻苦於該如何向大眾再次傳遞這份感受?直到想起一直被自己放在心中的「辯士」,也恰能巧妙地彰顯這份進戲院的魔幻色彩,「同一部電影由不同的人來講,會賦予截然不同的意義,哪怕是同一個表演者,在身、心狀況及觀眾面貌不一樣的情況下,也複製不出兩場一樣的表演——而這些,都是必須實際走進電影院,才能參與和感受的。」

https://www.facebook.com/taoyuanff/posts/pfbid0tcDcyJ6qXq4XvFekgPbK1ZdsyqmR8onwvpUixZX8xmfXtCxrSnyVhtwzUewAxpZCl

就這樣,在桃園電影節「魔幻時刻」的大架構之下,「辯士留聲機」單元應運而生。楊元鈴再次找來吳奕倫和鄭佳如,選片路線卻一反文協影展時清一色日本片、小人物與反抗的主題,著眼影史上的經典默片,從1920年代的德國表現主義代表作《大都會》、《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到卓別林齊名的喜劇默片大師基頓主演的《攝影師》,再至小津安二郎的《浮草物語》。

楊元鈴略微不好意思地承認,對新手辯士而言,以上每部片都足以讓人焦慮,充滿難以言說的元素,「表現主義的影像畫面神秘又怪奇,鮮少出現在大螢幕上的《攝影師》靠高比例的肢體表演創造故事的衝突與喜感,小津的作品更是一直都被日本辯士們視為挑戰的高峰,因為劇情完整,該留白的也都留白了,辯士要掌握節奏與分寸,是非常有挑戰性的。」

但好在吳奕倫也帶著足夠的野心迎擊。腳本定案前,吳奕倫就把每部片看了至少十遍,為了在看破電影的劇情之後還能參透故事的剪接節奏,在適當的間隙加入適當的詞彙,讓影像的感染力加倍。

此外,他也梳理曾在台、日兩地出現過的多元辯士演出形式,想給予當代台灣觀眾們,盡可能完整的體驗。這次桃園電影節「辯士留聲機」共將放映五部作品,除了仿默片的《願睡如夢》,其餘四部作品皆會播映沒有辯士的「無聲場」,以及分別由吳奕倫的男聲和鄭佳如的女聲分工或合作的場次,提供觀眾感受不同氛圍、與同部作品產生不同共鳴的契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URhiBdF4Io

只要存在,總會有意義

近十年來的台灣,「辯士」偶爾還會閃現螢光幕前:2014年,國家電影中心完成《戀愛與義務》的修復,作家馬國光到上海的首映場進行解說;2016年台北電影節的玩具電影場次中,音樂人馬念先受邀和一位日籍職業辯士進行PK;近兩年,串連了中、南台灣老戲院的「老臺新藝」的活動中,也不時會見到曾在台南永成戲院擔任辯士的黃怡祿老先生,再次站上台前⋯⋯。

但相比日本有著無聲電影推廣會,也有戲院會定期舉辦辯士回顧影展,台灣的辯士演出顯得零星。吳奕倫如此形容,「就是一個如果看到就算幸運,沒有也沒辦法了的表演形式。直到去年的文協影展,緊接著今年即將舉辦的桃園電影節,這份文化才開始要更系統性地被看待。」

如今,辯士還有存在的意義嗎?這也是吳奕倫不斷質問自己的問題。但自去年開始,在一場場的放映之後,他逐漸發現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上週,一場為青少年解說經典電影的活動中,吳奕倫邀請他們上台,嘗試親身講解《月球之旅》這部經典黑白無聲科幻短片。「結束之後,場地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是有史以來學生看得最專注、也最津津有味的一次,以往國高中生們總是沒兩分鐘就開始滑手機了。那是不是在短影片盛行、年輕人越來越沒耐心進影院看經典作品的時代,辯士也可以成為影像教育的一環?」

辯士的生動講解,也能成為當代觀眾認識、欣賞經典默片的誘因之一,圖為小津安二郎執導的經典無聲電影《浮草物語》。

「更有紀錄片導演在得知我們在做的事後,表示想拍一部紀錄台灣歷史的無聲紀錄片,讓每位觀眾都可以在後期,用自己的方式做一名辯士,為大家解說。」百年前,辯士為了電影誕生,如今,誰說辯士不能成為電影誕生的初衷?吳奕倫並不絕望,21世紀辯士的價值,甚至擁有比以前更多的可能。

不久前,吳奕倫點開「電影辯士」的維基百科。在「台灣現存辯士」一欄中,他赫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已經被列在了幾位資深前輩之後。

能不能接住這份有50年斷層的傳承任務,吳奕倫沒有答案,但只要還有人在意這件事,他就能繼續做下去。訪談快結束時,他忍不住轉身問身旁的楊元鈴,「關於這次幾部片的辯士腳本,我還有幾個細節在思考,等等再跟你討論一下,好不好?」

2022桃園電影節魔幻電影院:辯士留聲機」|放映5部東西方經典默片作品,並由辯士現場即席解說,帶觀眾回到與辯士同聲歡笑、一同拭淚,專屬於昔日電影院的美好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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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尤 圖片/桃園電影節、吳奕倫提供 編輯/Mion 核稿/郭璈
文字/李尤 圖片/桃園電影節、吳奕倫提供 編輯/Mion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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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李尤
  • 圖片/桃園電影節、吳奕倫提供
  • 編輯/Mion
  • 核稿/郭璈
李尤

李尤

1999。張開眼睛打開心,邊寫字邊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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