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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上的魔術師》楊雅喆影集導讀:追憶我們曾愛過的都市鬼話

《天橋上的魔術師》楊雅喆影集導讀:追憶我們曾愛過的都市鬼話

中華商場並非楊雅喆的童年場域,但透過吳明益的小說,卻喚醒了他曾經歷的台灣1980與1990年代。

《天橋上的魔術師》影集導演楊雅喆傳影互動受訪。

「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記憶比較像是易碎品或某種該被依戀的東西,但故事不是。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

歷時三年,楊雅喆導演的全新影集《天橋上的魔術師》終於在2021年初問世,這部改編自吳明益同名小說的台劇,從2020年殺青起就備受書迷與劇迷期待。然而雅喆卻說,他對中華商場沒有鄉愁,對於小說中的奇異場域,也只依稀記得佳佳唱片行的特價卡帶、以及等公車的短暫片刻,當然也沒見過傳說中的魔術師。

中華商場並非楊雅喆的童年場域,但透過吳明益的小說,卻喚醒了他曾經歷的1980、1990年代。初次閱讀《天橋上的魔術師》時,楊雅喆其實很訝異,「我跟吳明益同年生,對中華商場內的族群分佈不太熟,但印象中那裡是很『外省』的地方,那邊的人說話就像在眷村裡聽過的口音,沒想到他在小說中寫了這麼多台語對白。」

為了翻拍成影集,《天橋》劇組做了地毯式的田野調查,才得知商場從興建完工到1980年代經歷過許多族群的進出。從南部北上討生活的艱苦台灣人、客家人、1949年撤軍來台的外省人、原住民,甚至還有來自東北白俄的特殊外省族群,這些人曾盤據在中華商場的某個角落,過著被現在的我們遺忘的生活。

到底有誰遇見過那位神秘的魔術師?吳明益在小說中與自己、老友一再對話,鍥而不捨地找尋其人生的魔幻起點,而楊雅喆也在將文字翻作影像時被捲入往日記憶,他見到的魔術師,肯定跟小說中不一樣。都市傳說的版本變幻莫測,卻不住地擾動、吸引你的目光。

趁著劇集上映之際,我們邀請楊雅喆口述、導覽一幕幕他為《天橋》創造的寫實魔幻。或許你也能在影像的閱讀中,遇上屬於你的魔術師,在這惡事不斷的詭譎年代中,掀開一眼陽光和煦。



此處七彩霓虹閃耀不滅  宛如天上人間

🔺 楊雅喆:這張劇照有點像成群結隊的野狗黨,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犬向前衝,那是台灣六年級生的童年,跟我的記憶也有共鳴。我這麼想拍《天橋》,是因為小說中的角色太迷人,兒童、青少年懷著對世界的嚮往、恐懼,與勇氣,他們生猛有力,反而是步入中年的部分我不想拍,因為我就是小說中提到的那種(殘存下來的)中年男子,面對社會覺得失落無力,不希望有人再推我一把讓我跌入深淵。

從《囧男孩》的騙子一號、二號,到這次的猴囡仔陣容擴增為五人,主要成員有小不點、阿蓋、阿卡、雙胞胎大珮小珮。我想我還是喜歡拍壞學生,鬼靈精怪的孩子魅力無窮,欺上瞞下,為達目的不惜把同學當成直銷對象,小屁孩的惡趣味十分幽默。

2021年《天橋上的魔術師》與《囧男孩》相隔12年,那時演出兩位小騙子的潘親御、李冠毅和《天橋》劇中的這一票演員相差十來歲。兩相對照會感覺到,現代小朋友的知識量暴增太多,想當然爾是因為科技發達,他們無可避免能接觸各種該學或不該學的課外常識與嘗試。

每個孩子來試鏡時,我都請他們先表演一項引以為傲的技能,無論是玩複雜的魔術方塊、歌唱舞蹈、講笑話⋯⋯他們早早就透過網路學會各種才藝,也因為吸取了大量資訊,這些孩童變得比大人更靈光。

不過話說回來,12歲以下的孩子還是很好騙的,儘管他們受到媒體或虛擬世界的刺激,但小孩子的情感仍相對簡單,還是會相信一些離譜的傳說(例如中華商場裡有通到99層樓的電梯),因此我依然能在他們心中建構某種心之所嚮的天堂或地獄。



經過多少百無聊賴  直到魔術變出騷動現實的微光

🔺 楊雅喆:要將文學的艱澀意念譯成一般觀眾能夠理解、接受的影集,是一項艱鉅的挑戰,但我認為絕不是把影片拍得和小說情節一樣就行了。吳明益是最慷慨的原著作者,他對劇組沒有任何干預或指示,偶爾到片場探班,也不願打擾劇組工作,純粹是想帶媽媽重溫中華商場的歲月。

《天橋上的魔術師》有點像中南美洲的魔幻文學,但我改編成影集的處理方法不太一樣,影集形式可稱作「寫實的魔幻」,不似吉勒摩戴托羅執導《水底情深》那種黑暗的魔幻寫實,更不是《哈利波特》那種架空的奇幻想像。在《天橋》劇中,你會看到很寫實、很逼真的中華商場。我們先建造出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世界,設定確切的年代,接下來,在十集影劇中變化出時而歡騰、時而陰森的魔幻瞬間。

關於作品的核心,「魔術」這檔事若從現實面考量,小學生相信魔術師的手法是有可能的,但國高中生就很難再上這種當,而成年人幾乎不可能對魔術信以為真。不過在影集中,我們想辦法讓與魔術師接觸過的每個人都獲得一個奇蹟,或是出現生命中的神奇轉折。

所以從小孩到中年人都會在他的奇蹟時刻成為主角,這樣的設定與小說較接近。與其說天橋上的魔術師是魔術師,其實他根本是「魔法使」吧,此人無疑也是都市傳說。

《天橋》劇中的世界觀是從地域、族群開始,填入當年的社會氛圍,政治當然也是顯著的標誌。但我認為大家對「政治」二字太過敏感,很多人拍攝以1980年代為主題的片子都會講到「經濟起飛,政治鬆綁」,但為何只有家庭即工廠、股票上萬點可以大書特書,而政治的肅殺感卻如邪術般碰不得?

明明那也是並行於同一時空的事件。我並不覺得自己對政治狂熱,我只不過是把事實拍出來。大家可以留意《天橋》片頭的老照片,回味台灣早期風貌,我們以前對總統的崇拜宛如當今北韓,也曾像中國土豪般大肆獵殺珍禽異獸,大啖虎肉、吞猴腦⋯⋯我們也曾有那樣的過去,現在卻如失憶般嘲諷別人的盲從與野蠻(笑)?



楊大正 ✕ 孫淑媚:這一對看起來最浮誇

🔺 楊雅喆:圖中二人飾演主角小不點的爸媽,皮鞋店的老闆和闆娘。剛好我們劇組有一位在中華商場長大的小孩,他們家賣牛仔褲,早上8點開店賣到晚上10點收工,全年無店休日,因為生意太好。每天一早就有阿兵哥來買褲子,下午拿去修改好就收假返軍營;若逢過年,媽媽每天要把賺到的現金帶回家,一日營業額可高達四、五十萬元,牛仔褲店的金源像洪水般湧入,老闆都捨不得放假。

那些生意人賺飽下班後的娛樂,就是喝酒打牌、唱卡拉OK,跟孫淑媚和楊大正演的一樣,這一對的設定是酒小姐和樂師,兩人私奔到中華商場定居,他們跟左鄰右舍的夫妻檔相較之下,代表著自由戀愛的浪漫結合。

兩位演員的表現都超過最初的期待值,比方說楊大正揣摩年紀輕輕就戀愛結婚、30初頭就有唸高中的兒子,演起來毫無違和感;孫淑媚在前幾集看似兇悍又誇張,但後面演出身為母親的失魂落魄,演技精湛到難以形容。

作為演員,孫淑媚讀本時的聯想力也令人激賞,他曾問我:「為什麼小說封面有斑馬?」我回答,因為作者喜歡合成,就自己用PS做出這張圖。他思索了一陣又說,「我想很久,中華商場為什麼出現斑馬,可能就是想叫大家『黑白買』!」原來是這樣,「斑馬」作為魔術師的台式象徵也頗有道理,好演員真能激發你對劇本的諸多想像。



除非政治鬆綁否則民智難開 所幸我們活到了現在

🔺 楊雅喆:從解嚴前至1990年代,據說情治人員都把錄音機藏在報紙裡,中華商場離總統府那麼近,每天都有人從第一棟走到第八棟,監視居民的一舉一動。我自己就是在這種微妙肅殺之氣的環境中長大,打從小學就知道有些事不能亂講,但那種氣氛在小說中沒有特別著墨。

必須承認,當年的氛圍也是影響我人生的重要成分,若要談解嚴前後,怎能不提人們企圖在極權中傳遞某種思想,又怎能忽略群眾想上街頭表達些什麼的衝動,那種渴望並不見得是推翻國民黨,有些人僅是想要寫詩、出版的自由,1980年代充滿那種壓抑又沸騰的氣息,我怎麼能避而不談?

雙胞胎大小珮家被鎖定搜查的恐怖之夜,並不是純屬杜撰的驚悚片情節,而是魔幻包裝的噤聲歷史,我們應該要理解自己的歷史。

話說回來,台灣進化的速度實在很快,尤其近30年來的變化相當大。在解嚴以前,心理學與精神科都不發達(或不存在),小孩一有狀況,最受歡迎的解方多半是求助神明,喝點符水就好,民間信仰的力量不容小覷。但如果台灣一直沒有解嚴就難以發展健保,在毫無保障的情況下,窮困者可能生點小病、受點小傷就一命嗚呼了。

《天橋》劇中描繪的世界也不過就上個世紀,距離我們真的很近,往事歷歷在目,殊不知才過個幾十年,人與人的關係已變得如此不同。如果在上個世紀,同性戀者會有多悲涼的遭遇?誰能預知他們現在已經能登記結婚;過往跨性別者被稱作人妖,誰能料到今日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孩子;過去原住民被視為不識字的底層人,然而現在有那麼多出色的原民藝術家、政治家、知識份子。

🔺 楊雅喆:吳明益小說中虛構的99樓,不正是我們身處的現在嗎?故事中的人們,有人搭上直達未來的電梯,他們順勢抵達看似遙遠的幽冥彼岸,而磕磕絆絆走過2020的各位,昔日的徬徨不安或許稍有紓解,然而步入中年後,還是很難宣稱自己已經了解生命的意義。

吳明益對人性的描寫相當貼切,他筆下每個長大的中年人都帶有一股無力感,但我最後決定不把「成年」這件事改編進影集。如果任那股茫然、頹喪瀰漫在劇中會顯得太淒涼,我還是希望帶給觀眾一些正面的鼓舞,讓惆悵留在文學裡就好。我們不必要再往大家的心上開槍,在人生低迷之際,現實總是殘忍到令人無言以對,這種事,長大後的我們都心照不宣,然後若無其事地把日子繼續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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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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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游千慧
  • 攝影/蔡傑曦
  • 劇照/公視, myVideo, 傳影
游千慧

游千慧

現任《VERSE》網站執行主編。台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畢業,曾任《放映週報》、《藝術家》、《紀工報》、《關鍵評論網》、聯合報系《500輯》編輯。期能透過網路平台持續編稿、撰文,繼續尋找另類的感覺、思考、話語及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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