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04

專訪／導演蕭菊貞新作《造山者－世紀的賭注》　五年記錄台灣半導體產業從零到AI霸主的傳奇之路

導演蕭菊貞最新紀錄片《造山者－世紀的賭注》紀錄台灣半導體產業發展歷史，從將近五十年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任務開始，一群工程師背負著使命出國，將翻轉台灣命運的科技種子帶回來。如今，隨著AI趨勢改寫全球產業版圖，台灣在這個全球晶片戰爭的時代，佔據關鍵地位。本片彷彿是個寓言故事：每一場歷史賭注，都攸關著台灣未來的抉擇。

「這五年拍片過程很可怕的。所以我在臉書上自問自答，如果知道這五年要經歷這些事情，我可能當時是不敢拍的。」聊起製作紀錄片《造山者－世紀的賭注》的心路歷程，蕭菊貞說。

一切源於2019年，在清華大學任教的她代表學校參加被譽為「台灣半導體之父」胡定華先生的追思會。胡定華為1976年經濟部RCA技術轉移計畫總主持人，當年面對台灣國際環境的重大挑戰，一群年輕工程師包含曹興誠（聯華電子創辦人）、史欽泰（工研院前院長）、曾繁城（現任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等人，背著國旗出國門，將海外積體電路（IC）技術的種子帶回台灣，造就50年後台灣半導體王國的傳奇。

蕭菊貞說，這基本上是一個奇蹟，「一個只佔地球陸地面積萬分之二的小島，竟然可以掌控全球AI晶片，How？」

就為了這個「How」，蕭菊貞選擇說出他們的故事。

五年的晶片之旅

其實更早在2017年，已故清華大學教授吳泉源就曾邀請她來梳理這段歷史，可她拒絕了，因為害怕，認為「科技」兩個字聽來有些遙遠，和她長期關注的人文歷史題材南轅北轍。直到2019年那場科技大佬雲集的追思會，她才發現，大佬們原來沒那麼遙不可及，他們話當年的革命情感，句句動人心弦，故事背後全是血淚，「我就覺得我是不是被自己的某些刻板印象遮蔽了，讓我沒有看到這個故事的價值。它跟台灣近五十年的歷史發展幾乎是緊密相連的，我們怎麼會完全沒有看到、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

於是她跟紀錄片製作單位CNEX合作——董事長蔣顯斌本身就是科技人出身，一起踏上這個「晶片之旅」（本片英文片名為A Chip Odyssey）。

這五年到底經歷了什麼？「一開始單純想把這些歷史留下來，把當初怎麼從零到一這件事講清楚。」殊不知拍一拍還有一到二、二到三，產業史的光譜之寬，輻射出當代台灣乃至世界政經局勢動態。計畫啟動時，現實的關注焦點還留在台積電與韓國三星的競爭，拍著拍著從三星換成英特爾（Intel），緊接著疫情席捲世界，然後AI來了，給台灣帶來全新機會。蕭菊貞就這樣追著瞬息萬變的動盪局勢，直到美國總統大選後，新的關稅貿易戰，台積電至亞利桑那建廠。

滾動的歷史永遠追不完，因紀錄片不只記錄過去和現在，同時關照未來。所以6月就要上片了，片中還出現3月的世界新聞，過程中故事不停修改、增刪，直到蕭菊貞對自己說：該放手了。

無人能置身於這場賭注之外

《造山者－世紀的賭注》片長106分鐘，全片分六個篇章：「傳奇背後，消失的南陽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落地生根，台灣人的生存之路」、「一場高代價的長期賭注」、「What’s next」以及「命運共同體」。其中「賭注」二字幾乎貫穿全片，事實上，當初發展半導體產業的決定，在50年前的官方會議記錄和企劃書中，反覆出現「賭注」、「賭博」，「在當年的官方正式文件裡面，竟然可以看到這樣的詞，就知道他們當時承擔的壓力、不確定性有多大。」

而這個曾在電影《致命的吸引力》被吐槽「Made in Taiwan」沒好貨的小島，走到今日能掌控全球晶片供應市場，是前人一次又一次的選擇、孤注一擲與直面代價，「今天我們享有的所有便利，從來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蕭菊貞表示，許多人以為這個題材應當眾所皆知，實則不然，大概是股票新聞帶給大眾的錯覺，「剛開始我說要拍這部片，最不喜歡聽到的話就是：台積電叫你拍的？哪個部門、哪個廠叫你拍的？」為籌備資金對外募款時，她刻意地平分單位，避免某一贊助獨大，「我希望在論述上面，保有獨立自主性，所以沒有任何一個科技廠或任何一個贊助方，可以左右我怎麼說這個故事。」

為台灣留歷史

問她這部紀錄片想傳遞的訊息？「幫台灣留歷史。我發現現在的年輕人，對台灣的歸屬感、對台灣的認識太少，這件事情會讓我有一種使命感，因為文化的積累是不能有斷裂的，一旦斷裂就接不上了。我覺得台灣不要害怕面對歷史，沒有根的感覺是很痛苦的。」她說，再不拍就拍不到了，像上一部《南方，寂寞鐵道》，片中出現的地景、柴聯車、復興號多已不復存在；這次也一樣，再不拍就錯過了，「胡定華先生我已經差點錯過，但我又把他的資料撈出來，然而片子裡面看到的施敏博士已經離開了。」

片中，蕭菊貞引用了兩次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說的話形容台灣：「地緣策略家的兵家必爭之地。」分別在2019年及2024年的台積電運動會上。短短五年，從「成為」到「已經成為」，而這五年，恰巧是她製作這部紀錄片的時間，「現在何嘗不是賭注，傾全島之力在賭。所以第六篇章為什麼叫命運共同體，因為這已經不是單指科技產業了。」

片名中的「造山者」，剛開始指的是1976年參與RCA技術轉移計劃的種子軍，然隨著受訪群體擴大，她發現，「造山者」不再單指某一群人，而是一種精神，「他們都有某一種同質性跟共通點，那種當年草創時期的情懷。所以我現在把造山者當成是一種精神，這一群人的某種集合精神，甚至不只這一群人，那些希望讓台灣可以有尊嚴地被世界看見，所以為這個努力的人，我覺得都是造山者。」

所以這部電影，不只是五十年前那群年輕工程師的故事，也不只是半導體產業的故事，而或許是整個台灣精神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