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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在那裡,「台北藍調」為爵士樂迷留一盞回家的燈

始終在那裡,「台北藍調」為爵士樂迷留一盞回家的燈

「台北藍調 Blue Note Taipei 」是台灣現存歷史最悠久,也是最具代表性的爵士樂酒吧。2019年,和這間酒吧一樣傳奇的老闆蔡輝陽(蔡爸)退休,交棒給資深員工阿哲經營,而他將延續「老藍調」的精神,為所有樂迷和樂手留下一處恆久不變的爵士生活場景。

老闆阿哲打開KAWAI平台鋼琴,隨性彈起〈Autumn Leaves〉的第一個小節。我們請他稍微介紹台北藍調的空間陳設,他露出苦惱的表情。

「該怎麼介紹自己的家呢?」

在「藍調」工作了二十多年,阿哲回想自己第一次以顧客的身分踏進此處時才25歲,當時在一間泡沫紅茶店工作,店裡偶爾會放爵士樂,但從沒聽過現場演奏。

現場光線昏暗,煙霧彌漫,樂手幾乎是像和樂器扭打般摔躑出震盪空間的樂句,人們低聲談笑,喝酒,打拍子,即興演奏完畢四周突然漲起潮水似的掌聲淹沒他——阿哲震撼極了,原來這就是爵士樂?

台北藍調老闆阿哲。

最好和最壞的時代

在阿哲以前,台北藍調的老闆一直是蔡輝陽——樂迷和樂手習慣親暱地稱呼他「蔡爸」。蔡爸還是個小伙子時,便在永康街成立一間販售樂器、錄音帶和黑膠唱片的小店「Blues」。

那是1974年,大樂團時代(Big band)的代表人物艾靈頓公爵去世,Miles Davis引領整個1970年代爵士樂走向的革命性專輯《Bitches Brew》也已經發行四年,台灣的爵士樂卻才起步不久,樂手們在中山北路因美軍駐台而遍地開花的舞廳和夜總會,演奏整齊劃一的爵士舞曲,即興成分甚少。爵士樂在1970年代也不算門好生意,年輕人大多聽美國流行音樂,後頭還有校園民歌運動正在匯流凝聚。尤其台美斷交後,中山北路瞬間黯淡下來,再下個十年,disco、卡啦ok又成為主流娛樂,沒飯可吃的台灣樂手紛紛將樂器塵封,灰著臉四散各地。

彼時年輕的蔡爸想為這座城市留下一座爵士樂的舞台。開店兩年後,他遷移至師大商圈擴大營運,除了過去的固定業務,還開始提供餐飲與每周一場的現場演奏,逐漸成為當時台北樂迷的聖地。後來幾經搬遷與更名,1990年,「台北藍調 Blue Note Taipei」終於在羅斯福路與師大路口安頓下來。乍看名字,會以為蔡爸是複製貼上源自紐約知名的「Blue Note Jazz Club」,但事實上蔡爸是單純向他喜歡的爵士樂唱片公司「Blue Note Records」致敬,甚至比1981年開業的Blue Note Jazz Club還要更早。

解嚴後,蔡爸每周都會受邀至電台或其他媒體受訪,他感覺人們對於藝術文化新知的渴望被打開了;1995年台北愛樂電台成立,他擔綱周末爵士樂節目的主持人,一時之間聲名鵲起,藍調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都有新顧客,每天都持續有年輕、優秀、具野心的樂手試圖站上這裡的舞台。

台北愛樂電台開播那年,阿哲的姊姊Cater來到藍調擔任吧檯手,他因而有機會認識爵士樂、蔡爸與老闆娘蔡媽。五年後,Cater離職,蔡爸便問阿哲:要不要來接你姊姊的位置?

不只是爵士酒吧

阿哲站吧檯,也做過外場,雖然在爵士酒吧工作,卻從不敢說自己對爵士樂多了解。他沒什麼在記樂手的名字,喜歡聽的唱片就固定那幾張,至今都是如此。

他倒是很喜歡觀察人,作為餐飲業老手,藍調與顧客之間的關係令他感到詫異。有些客人一周來一次,每次都坐同樣的位置、喝同樣的酒,當作自家的客廳,好幾年持續不變;另一種客人,長時間待在國外工作或念書,但每次回台灣都一定會拜訪藍調,和蔡爸、蔡媽打招呼,吃碗熱騰騰的招牌炸醬麵,「我才知道原來一家店可以做成這樣子:讓人有歸屬感,而且這麼地生活化。」

蔡爸很自然地便將這些人與人的關係牽繫起來,他為人熱心,開店時總在外場到處打轉,發現和滿足客人的需求;也不吝於指引年輕樂迷和樂手,吹過小號又對音樂涉獵廣闊的他,對音樂相關問題有問必答,且藍調十分願意將舞台留給年輕樂手發揮,可以說,台灣過去及現在活躍的所有樂手幾乎都在藍調演奏過。因此「蔡爸」的名字除了代表關係的親密,也彰顯他在台灣爵士樂界如大家長般的地位。

然而父親終會老去。2019年,七十多歲的蔡爸和蔡媽決定退休,幾個朋友有意接手這間傳奇酒吧,在藍調又小又舊的空間內左轉右繞,上下打量,提議不如把藍調做大,壯觀氣派如上海或東京的「Blue Note Jazz Club」。

蔡爸並沒有接受朋友的提議,他不確定台灣爵士樂的消費人口是否足以撐得起那樣規模的場地。若要擴大經營,或許放下本格派堅持、開放流行音樂也能登台表演是第一步,「但以蔡爸的個性,能在藍調上台的應該就只有爵士樂。」阿哲說,蔡爸如果再年輕個十歲,應該還有心力做夢,如今已屆遲暮之年,他只希望藍調的風格與狀態能好好地延續下去。

蔡爸找回了Cater,將藍調交棒給倆姐弟。

家的延續

兩人除了將一些不堪使用的地方整修汰換,未曾對藍調的場景有過變動——推開玻璃門,第一眼見到的仍舊是Billie Holiday的肖像,找得到菜單上那杯特別以John Coltrane專輯《Blue Train》命名的Vodka Lime特調,連老派的節目廣告單都選擇繼續印製發放,阿哲說,這是與客人拉近距離的重要方式。

「我希望留住蔡爸在這邊保持的人事物,老的客人,老的場景⋯⋯在這邊20年了,現在只是蔡爸蔡媽不會出現。因為不會出現,所以多了一些帳面、設備、廠商的事情要處理,不然其實做的事情都一樣,沒有什麼困難的地方,就是一直持續做一樣的工作。」

不變的還有最重要的現場音樂,藍調除周二外每晚都有演出,目前至少有八組樂團輪班演奏,其中「變形蟲爵士樂團」和「烏野薰四重奏」更一站就是二十多年。這裡另有一項維持已久的傳統——輔仁大學音樂系的「輔大爵士重奏團」每個月都會在此和線上樂手合作表演。藍調欣然提供年輕樂手實戰的舞台,聽眾也樂意和樂手互動,一些人會在中場休息時上前聊幾句,詢問演出的曲目、推薦的專輯,「維持一個讓聽眾跟樂手可以交流的環境,也是很重要的、必須延續下去的事物。」

但才剛接棒不久,整個世界就染上大疫。

三級警戒期間,像藍調這樣的「休閒娛樂場所」不得營業,鐵門一拉就是半年,Cater和阿哲只能咬牙苦撐;樂手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場館沒有生意,教學課程要暫停,連半毛錢都賺不進。解封後,進到酒吧消費的顧客都仍極少,這讓藍調安排表演時不得不事先告訴樂手「如果真的完全沒客人,可能付不出給你們的費用」,不過樂手依舊願意對著台下寥寥可數的聽眾全力演奏。

「一方面,樂手老師們總是想要出來玩音樂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很多人對這裡已經有感情。」阿哲連聲向樂手們的支持道謝。經歷非常時期,四十多年來人們在此牢穩安放的情感更顯得彌足珍貴,而藍調也透過自身的存在體現了爵士樂的魅力:人們能因為它相互連結在一起。

那些並非永恆的

並非所有事情都是永恆的,例如聽眾。

2011年,師大商圈居民反對夜市進入住宅區的抗爭運動是改變的起點,2013年,live house「地下社會」的歇業則象徵商圈正式步入沒落,藍調失去大量過路客,聽眾的樣貌也產生變化,「以前『地社』還在的時候,喝酒的地方就那幾個,所以特別來藍調喝酒的酒客很多。現在,喝酒的地方多了,爵士場館也多了,客人比較像專程來聽音樂會,或單純來嚐鮮、打卡拍照,11點半表演一結束就全部走光光,頂多一、兩桌留下來喝酒。」

酒水消費減少影響了藍調的營收,2020年的疫情又是沉痛一擊,來客數下降至僅有以前的七至八成,流失的人潮都沒有再回來。「疫情後完全換了一批新的客人。」阿哲說,不知為何,老客人慢慢較少來了,如今藍調接待的多是新面孔與外國遊客,因此他更下定決心要把老服務給做好——畢竟新的客人就如同25歲的自己,很可能因為藍調,願意對爵士樂有近一步的認識。

因應新時代,藍調做出的最大改變是開始經營官方網站和社群帳號,每個月的節目資訊因而變得透明,觸及群眾也更多。且阿哲觀察,疫情之後,有許多旅居國外的樂手願意返回台灣經營音樂生涯,加上爵士樂場館越開越多,或許意味著藍調邁向50周年之際,台灣的爵士樂環境已變得比以往要好。

2023年初,Cater再次離開藍調,節目經理的工作由原本就在藍調兼職的小萁接手。阿哲繼續站在吧檯前後,調酒,記帳,接待,擦擦玻璃杯⋯⋯有時候工作一忙,乾脆直接在藍調留宿過夜,「所以就說這裡是我家。」對他而言,藍調的一切早如此稀鬆平常,所以才找不到任何特別之處能為我們指認。

阿哲坐在吧檯轉角處那個自己最常待的位置,提起上星期六,有位客人來問他蔡爸怎麼不在。「看他吃和喝的東西,一邊傻笑的樣子,一看就是老客人。」阿哲告訴他蔡爸退休了,談了一會,才知道原來他以前在台大念書,每個女朋友都帶給蔡爸看過,連老婆都是在藍調求婚的。

「幫別人維持住生活場景中的某一個角落,有天他來的時候,我能夠參與他的那些故事。這也許是支持我繼續下去的一個動力。」阿哲感慨了一聲,說自己是真的活在了故事裡。

台北藍調Blue Note Taipei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羅斯福路三段171號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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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安比 編輯/温伯學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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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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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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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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