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寫二二八?《梅雨》:首部德文臺灣歷史小說,從日治金瓜石到白色恐怖
德國小說大家施益堅的《梅雨》,是榮獲觀點文學獎、柏林藝術獎,並三度入圍德國圖書獎決選的歷史書寫新作。這部震動歐洲文壇的跨國作品,以臺灣日治時期為背景,是首部觸及二二八事件的德文小說。故事橫跨七十年,透過一個家庭在動盪時代下的命運,細膩描繪戰爭陰影與身份認同的掙扎。這是從最遙遠的歐洲視角,剖析最哀愁的亞洲歷史,探討記憶與歸屬感的重量級作品。
她跑得飛快,以致眼前的世界模糊掠過。下坡,沿著宿舍間狹窄的小巷,把那些叫她要小心的人拋在身後。「梅子妳這樣跑,會摔倒的!」她的辮子從肩膀滑落,在她身後擺動。木屐踩在堅硬的地面上喀啦喀啦響。她的鞋子和衣服都不適合奔跑,但是到了山下學校附近她已經聽到觀眾興奮地竊竊私語,他們期待比賽趕快開始。她為什麼沒有早點出發?在最後一刻她決定到山上的神社祈求勝利。她走礦坑前平整的小路,然後左轉。在山下所長的住所旁邊有一道階梯通到村子裡。
她暫時放慢了腳步,高高的竹子遮擋了房子,那是整個金瓜石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如果太子賓館不算的話,那裡沒有人住,所以不算。有一次她父親在下班後必須送一件重要的公文給所長,帶她同行。所長家裡面散發檜木的味道,靠山谷的一側是一個精心打理的院子,裡面有一條白色礫石鋪成的小路和一個養滿金魚的池塘。像往常一樣,正門口停了一輛汽車,山下先生和他的妻子週末外出時,司機會載著山下夫婦到瑞芳火車站,或者山下太太要到九份逛街,司機也會載她去。沉默的司機總是穿著制服戴著白手套。
「梅子!」
以免在匆忙中絆倒或踩到蝸牛,她小心翼翼踩上最先的幾級階梯。地上因為之前的雨到處濕漉漉的。現在她停下來,抬起頭看到籬笆後面山下夫人優雅的身影。她左手撐著一把淺色紙傘,右手輕輕揮手。
「山下夫人……日安!」梅子鞠躬的時候,感到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一時間她感到一陣暈眩。
「妳跑這麼快會跌倒的。」所長夫人面帶微笑地說。她身上穿著一件梅色的和服,繫著繡有茶花的腰帶,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優雅高貴。就像古京都的宮廷貴族,梅子心裡想。
「因為……球賽。」她好不容易說出口。「我們對抗基隆的中學隊伍,如果我們贏了……」她越是想平靜地說話,越是覺得喘不過氣來,而且她突然想到像在家裡一樣隨口喋喋不休是不禮貌的。「哥哥是先發投手。」她又補充說明,好解釋她的興奮。
又一陣掌聲從學校操場傳上斜坡來。如果不是介紹了陣容,就是比賽已經開始了。
就算不高興,所長夫人也從來不會讓人察覺。柔和的春光透過竹葉,襯托出她白皙的肌膚和細緻的臉龐。聽說她的家族實際來自京都,而且族譜可以上溯幾個世紀。「我聽說幾乎沒有人能擊中他的快速球。」她的回答讓梅子非常驚訝。她沒想到山下夫人會對棒球感興趣。所長家裡也會談論校隊和投球技術嗎?
梅子脫口而出:「如果他今天表現得好,說不定明年可以進臺北的高等商業學校,有一天還可能參加甲子園錦標賽。」
「真的嗎?妳一定為他感到非常驕傲。」山下夫人對待小孩子就像對待同類人,然而在金瓜石當然沒有她的同類人。當地的金礦屬於日本礦業公司,而且是全亞洲最大的金礦。她的父親說,如果沒有日本人,這裡會有一些冒險赤手空拳挖金子的人,就像從前一樣,然而這地方現在有自己的醫院、電影院還有兩所學校。順帶一提,最近報紙上有一篇關於敬治的報導,因為他完投整場比賽沒有失分,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山下夫人知道的原因。報導中寫到他的快速球快如閃電,如春雷般擊中捕手的手套。片刻之間梅子感受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慈祥目光,忘記了著急。院子裡紫藤和蘭花已經盛開,黑色的鳳蝶四處飛舞。所長夫人再次抬起手說:「那就讓我們期待今天的勝利吧?但是妳還是得小心,地面還很滑。妳身上穿著這麼漂亮的衣服,小心別弄髒了。」
「謝謝您,山下夫人!」梅子鞠躬彎腰大聲回答。她試著配合身上的服裝像個淑女走路,那是母親親手縫製的。一直到階梯中間,她才握起拳頭再次奔跑。在電影院後面,有一小片大海映入眼簾,如玻璃般平滑延伸到地平線。遠處有陣雨傾盆而下,但是山丘上飄著雪白的雲朵,而且異乎尋常地靜止在天空中,彷彿也想觀看金福宮旁運動場上正在進行的緊張賽事。這次是北部學區棒球錦標賽的決賽。
金瓜石初中這次晉級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通常都是基隆和臺北的日本隊自己在北部一決勝負。都是學區很大的學校,那些高官富商的子弟習慣在最好的條件下受訓。最近幾年大部分是臺北商業學校贏,但是敬治說在本賽季之前有兩名關鍵選手搬回日本了,而且補充說道:這是我們的機會。金瓜石連個像樣的棒球場也沒有,礦業公司的棒球隊在瑞芳打球。今天的比賽原本應該在中學的操場舉行,但是春雨過後操場淹水,梅子此時到達的場地是金福宮旁邊的運動場,屬於她就讀的小學。這裡也有很深的水坑,從遠處看彷彿地上到處放了鏡子。
她的心怦怦跳,擠過人群。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到了,還有一些家長,甚至和學校沒有關係的居民也來觀戰了。大家都親眼目睹她哥哥投的球讓對手陷入絕望。「不好意思。」她一邊喊,一邊拚命往前擠。要不是中途有人攔住她,她早就在開球前趕到和玲子約好的位置了。她聽到啪一聲,球落進捕手手套的響亮聲音,當下很想踢所有擋住她視線的人的屁股。掌聲響起,有人大喊敬治的名字。還有幾公尺,她必須小心,不能弄髒衣服,同時留意她的好朋友在哪裡。如果碰到老師不能忘記行禮打招呼。在眾人頭頂上方隆起的綠色山丘三面包圍,猶如體育場的看臺。半山腰光禿岩石突起的地方聳立著紅色的神社鳥居──幾分鐘之前她才從那裡跑下來,難怪喘氣喘得像離水的魚。
「梅子!」這次是玲子從人群中大喊她的名字。她鬆了一口氣,舉起手揮了揮,不久之後她站在玲子旁邊終於可以看到球場了。她從來沒有看過操場上有這麼多人。因為比賽場地四周沒有圍欄,校長讓人拉起繩子圍住觀眾。
「我有沒有錯過什麼?」她喘著氣問。
「妳跑到哪裡去了?」
梅子沒有回答,而是伸長脖子。敬治筆直像個士兵站在投手位子,臉上流露全神貫注的神情。每次投球之前他會在胸前握住手套,那手套是因為他成績好爸爸送給他的獎賞,美津濃的真皮手套!下一刻他探頭好看清捕手給他的暗號。「這是第一個,對吧?」梅子沙啞地問。「第一個打擊者,我看不到牌子。」
「第一個已經被他三振出局了。」玲子回答道。「快、狠、準。」
「啊,我懂,他又等不及了。」
「說,妳到底跑哪裡去了?」
「我拿一枚錢幣到神社去許願了。」她們對看了一眼,玲子輕輕撞了一下她的側邊。玲子也很想要有一個讓全校仰慕的哥哥,然而她只有弟弟妹妹,而且還不少。他們一家九口住在一棟很小的屋子裡,屋子位在鐵軌和大海之間。所以她們早上沒有一起上學,而是在校園碰面,然後放學後在操場對面的校門口道別。儘管如此她們還是最要好的朋友。
敬治的下一球投的是壞球。雖然下一球又過高,但這次他是故意的,策略成功:對方的打擊者上鉤,漂亮揮棒落空。「太好了。」梅子自言自語說。她哥哥站在由大量鋸屑堆積成的投手丘上,就像她在專業人士的照片上看到的一樣。他再次把手套放在胸前,對著捕手點點頭。梅子常常看他投球,現在從他出手之前已經能夠看出他的快速球。打擊者踮著腳尖,似乎專注到發抖,但是那球彷彿有一根繩子拉引,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直接落入捕手的手套中。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二出局。」玲子滿意地說。梅子再也忍不住。
「お兄さん、頑張って ください!(哥哥,請加油!)」她拚命地用日語大喊。幾個年紀較大的學生笑著轉頭看她,她頓時臉紅,儘管如此,她感覺很好。在敬治床邊的木製寶箱裡有一張破舊的照片,上面是大阪附近的甲子園球場,那是全國高等學校棒球錦標賽舉行的場地,可容納超過五萬名觀眾,甚至在那裡的所有比賽都能在廣播直播收聽到。為了實現夢想,她哥哥必須到首府升中學,然後和學校球隊贏得全臺冠軍──因為每年只允許一支來自殖民地球隊參賽。
下一位打者走上球場時顯得焦急,上半局很快就結束了。當她哥哥以穩健的步伐離開球場時,掌聲伴隨著他。這就是所謂的三上三下。梅子那天下午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可以深呼吸了。
在三壘附近,有一個用木桿和白布為教師搭建的遮陽棚,她認出正在和同事說話的本田老師,她很想跑過去和自己的班導師打招呼。她觀察導師學到,在笑的時候,用四根手指遮嘴巴,而且和嘴唇稍稍保持距離。這樣看起來很有淑女氣質,只是她往往在突然笑出來的時候會忘記要做這個動作。
兩支隊伍再度回到賽場上。
不出所料兩隊勢均力敵,對方投手也投出威力十足的快速球。到了第三局金瓜石隊才打出第一球,球沿線飛,打擊者攻上二壘。觀眾激動歡呼猶如得分。但是下一球對手馬上讓希望落空,一次解決了兩名跑者──雙殺。來自基隆的球員穿著藍色球衣,球衣上甚至繡著名字,他們看起來相當自信。第四局,敬治的球終於被擊中,加上防守失誤,對手甚至上到三壘。梅子和玲子緊緊握著對方的手,握到手都痛了。她哥哥站在原地不動的時間比平時更久,然後他從腰帶拿出一條手帕,擦拭額頭,然後又塞回去。手帕上她媽媽繡了他的名字還有「勝」一字。當他對著捕手點頭的時候,大家已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並且屏息以待。在三壘上的跑者,像拉扯繩子的獵犬,但是沒有機會衝。閃電、霹靂、歡呼聲。連續三個快速球,敬治化解了危險。
看著玲子趁著中場休息急著跑去上廁所,梅子搖搖頭。她看到教師的遮陽棚下還坐了幾個陌生人,她認定那是臺北來的教練,是來觀察她哥哥的。她爸媽不願意讓哥哥到臺北唸書,但是如果有這個機會他們也不會阻止。敬治認為,雖然名義上是國立學校,但是差異無疑還是存在的。日本的學校牆壁都是粉刷成白色的,那裡不會像這裡一樣,有四十個學生擠進教室。梅子最近對本田老師吐露她最大的願望是幾年之後進入瑞芳的日本女子學校。
頑張って ね(加油),她的老師鼓勵她。雖然面帶微笑,但是眼中閃著淚光,彷彿剛聽到什麼傷心的消息。每次梅子和她說話,都會有想要撫摸她那雙白皙、纖細的手的衝動。本田老師沒有像所長夫人那樣穿著優雅的和服,她穿洋裝。她是福岡人,說話的口音可能會讓人家認為她是本地人。但是電影院裡的女人也不比她漂亮。媽媽說,她上街購物的時候,在她背後總是有人激動得竊竊私語。沒有人能理解像她這麼年輕的女人怎麼會跑到金瓜石的小學來教書。有人說她的丈夫戰死在中國,儘管老師還太年輕不像是寡婦。
響亮的掌聲把她從思緒拉了回來。梅子覺得賽場地面上的影子突然變長。第五局,已經到了倒數第二局,依然是零比零。有一個跑者上了二壘,歡聲雷動,下一個打者擊出一壘安打,歡呼聲升為颶風。對方投手的球衣上繡著「藤田」,他一臉擔憂地看了看教練。他是不是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梅子興奮地加入人群有節奏的歡呼中。兩塊黑板上記錄比賽的狀況,在出局那一欄中,標明是零。還沒有打擊者出局,而且一三壘有人,顯然得分在望。千萬不可以錯失這麼好的機會,她心裡想。
場邊的選手也已經坐不住。敬治用厚毛巾裹著肩膀和投球的手臂,站在隊友旁邊。玲子驚訝地問,他是不是受傷了。玲子雖然十分熱烈地關切比賽的進展,但是對棒球不是很熟悉。「他只是必須讓手臂保暖。」梅子要她放心。「說得更清楚就是要讓肌肉保持溫暖。」
金瓜石的下一個打擊者是一個礦工的兒子,他赤腳打球。他沒有等待適當的時機,他每次都全力揮棒,連裁判會判壞球的球他都沒放過。梅子不以為然地咂了咂舌。當她看到敬治拿下毛巾,這天下午第三次拿起球棒,她的心猛跳。到目前為止,他還未擊中任何一球,但是觀眾仍舊充滿期待地竊竊私語。有人用臺語大聲喊:「緊!給囂俳的日本鬼子好看!」四處傳來笑聲,但是梅子注意到老師都沒有反應,他們無動於衷地喝著他們的茶。總是會有人不守規矩。下一球從投手手中滑落,他很快恢復鎮靜並且以精準的兩投把敬治的隊友三振出局。
「哎呦,拜託。」玲子哀求說。「我真的尿急了。」
梅子從頭到腳所有肌肉緊繃,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妳去吧,我絕對不會離開這裡。」她說。也許晚上她會發燒或流鼻血,但是她不在乎。
當她哥哥上場的時候,沒有露出任何緊張的神情。他對裁判簡短的一鞠躬,把一塊石頭踢到旁邊,然後就打擊位置。膝蓋微微彎曲,前後彈跳。他和藤田一動不動挑釁地互看了幾秒,只有敬治球棒的末端在空中畫著小圈。梅子察覺自己在磨牙。當球離開投手的手時,她屏住呼吸。她哥哥抽了一下,但是沒有揮棒,球砰一聲落入捕手手套中。她等了幾秒鐘,看看裁判是不是會判好球,幸好不是,她鬆了一口氣。
觀眾鼓掌。「好眼力,」有人說。比賽時間越長,對投手來說就越困難。他不得不面對西沉的夕陽。學校上方山坡上的房子沒入陰影中。在這個時間要是她坐在上面神社前面,望著大海,她心裡會想世界上沒有比金瓜石更美麗的地方了。第二球來了,這次敬治揮棒,球棒上緣擦到球,球彈跳出去,成了界外球。梅子差點咬手。她的腦海裡出現她之前在神社投的那枚錢幣。「拜託,拜託,拜託。」她低聲說。接下來敬治揮棒落空讓她驚慌。投手握緊拳頭,她哥哥急拉回自己揮棒的力道,張嘴露牙,搖了搖頭。梅子看向遮陽棚,她看到本田老師雙手放在嘴巴前面,像在祈禱。
「如果他再出錯一次,就出局了。」玲子烏鴉嘴,不顧會帶來惡運。玲子的爸爸在茶壺山銅礦場當警衛。從她的日語可以聽得出來,除了在學校她很少說日語。
「只要妳不觸霉頭,他才不會出局。」梅子嚴厲地回答。
兩個對手再一次就位,對方臉上流露出穩操勝算的笑容,敬治面無表情。他的球棒末端再次在空中畫小圈。投手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揮臂準備好投球。梅子很驚訝她這次比之前更能辨識球的軌跡。喀一聲皮革碰撞木頭的沉悶聲響。沒有完全命中,球棒底部碰撞球,球飛出猛烈衝擊地面,彈高飛過投手匆忙伸出的手套。敬治把球棒扔一邊,拔腿就跑。所有球員和觀眾瘋狂叫喊,頓時地面像地震一樣震動起來。另外兩名跑者已經往前衝,梅子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在她前面的人失控地上下跳動。因為兩名守備球員互相阻礙,導致致命性的延遲。第一個跑者已經回到本壘,第二個是阿豪,他是全校跑最快的。場邊的觀眾揮著手臂指示他繼續跑。梅子拍著玲子的背,大聲尖叫。從捕手接球的動作,梅子看出來守備球員傳來的球不夠準確,為了接球捕手不得不向右一個弓步,因此左腳也離開壘包,就在這時候阿豪往前撲,在地上往前滑手碰觸本壘。
裁判向兩邊張開雙臂:Safe!
球員席的球員紛紛把帽子拋向天空。金瓜石以二比零領先!梅子像顆球一樣上上下下蹦跳。人群像洶湧的大海起伏擺盪。直到停下來喘口氣,梅子才看到敬治舉著拳頭站在二壘上。
「那個投手為什麼投得那麼蹩腳?」玲子驚訝地問。
「蹩腳?」梅子笑著喊道。操場在夕陽下閃爍如琥珀的光彩。「那球原本應該是一個變化球,我的小姐。」遮陽棚下的老師也全都跳起來鼓掌。「對、對、對,變化球,」她瘋狂地大喊。「只是他太頇顢。」她不久前才學會這個說法,覺得十分俏皮。織田教練瘋狂比手勢試圖明確告訴他的球員這場比賽他們還沒有獲勝。敬治已經恢復鎮定,一臉得意地看著因為他的打擊所引起的騷動。
一直到這一局結束,分數始終保持二比零。「妳到底要不要跟我去?」換場的時候,玲子急切地問。「我尿急快忍不住了!」
這次她讓步了。她們擠過人群,穿過馬路,來到學校後面的廁所。梅子的耳朵發熱,她的手指因為拍手已經發麻,當她蹲下來的時候,不禁打了個寒顫。希望不要在比賽中發燒才好。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摳了摳膝蓋上的結痂。之前跑步時摔了一跤。幾分鐘之後,她們剛回到原來的位子,球員也回到球場了。她們擔心教練可能會在最後一局換投手,顯然是多餘的。在觀眾的歡呼聲中,敬治回到他的位置。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簡直就是地獄般的折磨。她哥哥露出彷彿痛苦的表情,失誤的次數非比尋常。他今天已經投超過六十球,明天他可能手痠得連筆都拿不起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在兩名基隆的打擊者擊中球之後,織田教練喊暫停。梅子一邊顫抖一邊祈禱,不停左右換腳站。她看到她哥哥示意想繼續投。接下來的兩名打擊者出局,但是一壘和二壘上有人,只要一支全壘打就會完全扭轉局面。梅子有時手捂住臉,有時盯著賽場,直到眼睛流淚,第一個好球。歡聲雷動。
她喉嚨乾到彷彿好幾天沒喝水。
第一球太高,然後第二球是好球。敬治的隊友全部雙臂交叉在胸前站在場邊,再也沒有人坐在板凳上。有那麼一瞬間,梅子認為自己的目光和他的交會。她微笑朝他點點頭,下一球他自己笑了。他曾經說過,如果一球投得完美,投出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得到了。當然是快速球。數百雙眼睛追隨那球畫出的直線。當球落入捕手的手套裡時,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向雙手放在膝蓋上站在位置上的裁判。他慢慢站直,似乎在考慮,然後雙手握拳比出三振的手勢。
比賽結束了。
梅子沒有雀躍歡呼,而是發出沙啞的嗚咽聲。四面八方觀眾如浪潮般同時湧進球場,將她一起捲入。她差點絆倒。她興奮地高舉手臂,仰著頭看著天空:贏了!當她看到哥哥的時候,他如巨人般從人群中升起,因為隊友把他扛在肩膀上。他淚流滿面。她已經不記得上次看到哥哥哭是什麼時候了,瞬間她感覺到她的喜悅像是胸口一緊。她看不到玲子,在她周圍到處是歡欣鼓舞雀躍不已的人,在遮陽棚下織田教練謙虛地鞠躬接受同事的道賀,就像一般日本人會做的那樣。本田老師雙手摀著臉,她簡直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梅子真的很想衝過去抱住她。梅子覺得老師第一次看起來不那麼悲傷。
校門口的旗桿上飄揚著上面有紅色太陽的白旗。
本文摘錄自《梅雨》/ 施益堅著、林敏雅譯.聯經出版
作者簡介|施益堅(Stephan Thome)
1972年出生於德國的比登科普夫,主修哲學、宗教學以及漢學,在東亞生活與工作了15年。曾先後到中國、日本、臺灣等地做研究和居留,觀察每一座城市的風土人情。而在臺灣居住的時間最長,同時完成第一部小說《邊境行走》,注定與臺灣讀者締結最深刻的緣分。曾任德國國家研究機構學者、國立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訪問學者、國立中興大學駐校作家。
《邊境行走》,甫出版即震撼德國文壇,成為各書店裡讀者詢問度最高的作者之一,並入圍2009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德國圖書獎(Deutscher Buchpreis)年度決選且獲得觀點文學獎(aspekte-Literaturpreis)最佳作者首作。第二部長篇小說《離心旋轉》於2012年出版不僅入圍該年度法蘭克福書展之德國圖書獎年度決選入圍,更獲2014年柏林藝術獎之文學類別(Berliner Kunstpreis Literatur)。繼前作《離心旋轉》從丈夫的角度審視自己的人生後,2015年出版的《對手戲》鋪陳女性深度心靈剖析。2018年第四本長篇作品野心更勝,爬梳歷史敘寫有關太平天國動亂的小說《野蠻人之神》,再度入圍法蘭克福書展之德國圖書獎年度決選。2021年完成新作《梅雨》,2023年出版《台灣使用指南》,德文版大獲好評,也引發德國人對臺灣的關注。目前仍持續創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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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深度探討當代文化趨勢,並提供關於音樂、閱讀、電影、飲食的文化觀點,對於當下發生事物提出系統性的詮釋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