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2

GAYA的宇宙觀與生命現場課：在太魯閣的法則裡，我們學會與大自然共處

在花蓮甫結束的展覽《GAYA：當代轉生術》與銅門部落「Lmihug：24x24 的 GAYA 宇宙」，透過藝術創作、山林走讀、儀式與身體實踐，讓這套源自部落的生命法則從展示櫃走回自然現場。GAYA不是靜態的文化名詞，而是一種指引人如何與山、與水、與他人、與祖靈重新建立連結的活智慧。我們從花蓮美術館走入翡翠谷與部落生活，看見GAYA如何在當代持續轉生，並在自然與藝術之間，召喚我們重新學會與世界共處的方式。

踏上花蓮，城市散發著一種獨特的頻率。計程車司機的熱情如山風般迎面撲來，與台北的疏離感截然不同。在花蓮的街景與人情味中，隱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與土地緊密相連的生命底蘊，也正是這份深厚的底蘊，將一群旅人引向了這場跨越美術館與山谷的文化探尋：「GAYA」的回歸。

這是一場由花蓮美術館《GAYA：當代轉生術》展覽與銅門部落「Lmihug：24x24的GAYA宇宙」共同交織形成的雙展場行動。策展人東冬．侯溫與2015年成立的兒路創作藝術工寮邀請13組藝術家和國際專家們——包括身兼日本青森縣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館長與日本美術評論家聯盟會長策展人的四方幸子（Yukiko Shikata）、阿姆斯特丹應用科技大學副教授Jaz Hee-jeong Choi，以及深耕國際藝壇數十年的跨界先鋒鄭淑麗，共同嘗試將太魯閣族最核心的生命法則——GAYA，從花蓮的部落裡，逐步推向與當代世界的持續對話。

在展覽中，13組藝術家們透過「Mrriyux」、「Glubay」與「Snhiyi」三個不同的子題，共同建構出太魯閣GAYA宇宙的多重層次，並創造出各自充滿創意想像的通道。Mrriyux指的是「交換」，就像古老的儀式，彼此交付與接受，包括知識與經驗的交換、力量和語言的交織。Glubay則意指一種建立中的「關係」，包括精神性的、情感性的關係連結。最後，Snhiyi則是透過身體與精神的實踐，體現出的一種「相信」的信念。

阮原閩Siyat Moses《相信的間隙》

梁廷毓《靈遊地誌》

黃林育麟Temu Basaw《爺爺山上的家屋重建計畫系列三：墨頂》

在美術館裡循環播放的影片中，東冬．侯溫的聲音堅定而有力：「Gaya是一直累積的，Gaya還有未來性，所以從來沒有所謂的死在文獻中這件事。」他直言，GAYA不該是塵封的歷史，而是能夠在當代科技與藝術中找到「轉生」途徑的活智慧。

《GAYA：當代轉生術》策展人東冬．侯溫（圖片來源：原住民族委員會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

但要真正理解GAYA這個「宇宙觀」，我們不能只停留在藝術的白盒子裡觀看。GAYA是山、是水、是靈魂的居所，要理解它，身體必須親自走進它的現場。

GAYA：山林中的無形契約

我們從藝術展場搭車深入到太魯閣族銅門部落，在嚮導林志鵬、林華偉和葉志銘的帶領下，走進淺山地帶的「水路．踏查｜翡翠谷走讀工作坊」。一路上，嚮導養的兩隻黑狗像左右護法一樣伴隨我們，確保每一個靈魂都沒有被遺落在山間。領隊們的幽默話語，也讓沉重的文化議題變得輕盈，為接下來的探索做好準備。

隨著一百多年來，族人的生活環境經歷殖民歷史、現代化與全球化帶來的變遷，傳統的生活已經有了重大的改變，然而「GAYA」所維持的世界觀及秩序，依舊在不同世代的族人生命中發揮著重要的影響力。當世界的滾輪持續轉動，部落在國家的治理下疆界消融，GAYA究竟為什麼依然閃現在山林角落的信念與話語中？

走進山徑前，領隊指著腳下，淡淡地說出了一句像是解開特有文化的專有名詞密碼的話：「以前我們沒有法律啊，我們只有GAYA。」

GAYA，不是國家頒布的法典，它是一種萬物與生命間的規矩，一種自然的法則與秩序。東冬．侯溫說：「以前我會浪漫的說GAYA大概就是宇宙的法則，但我現在會解釋它為一種關係。」

這種「關係」是GAYA的核心，包含了三個層面：在物質之間，代表人與自然、物種間有條件的交換與平衡。在倫理日常裡，指的是人與人、親族間的禮節、道德與相處。而在精神世界裡，GAYA是人與祖靈、無形力量的連結與儀式。

儀式與倫理：在山林中謙卑地「自我介紹」

在山徑前，嚮導擺上三份米酒、檳榔和香菸，進行了一場簡單而隆重的「山前告知」儀式，即是用任何自己的語言，向山神與祖靈們告知：「我們來了，打擾了，請祈求我們平安來、平安歸去。」這個儀式正是GAYA的一種具體實踐。每一次進入山林，都是一次謙卑的溝通，也是對人與大自然間關係的再建立。

嚮導在儀式中輕鬆地提醒我們：「祈求時不要講自己的名字，因為如果說出自己的名字的話，祖靈們可能會覺得你不錯，然後就來找你啦！」當香菸緩緩升起時，「啊如果煙散得很快，那可能祖先很久沒有抽菸了啦，給他抽一下。」輕鬆的話語，讓對山林的敬畏之心，在玩笑中自然地被族人傳承了下來。

儀式結束後，嚮導對「無痕山林」的解釋，精確地闡釋了GAYA哲學的界線：檳榔是自然之物，可以留在原地分解，但「菸頭」即是人工加工物，必須帶走。嚮導們喊的不是什麼環保口號，而是根植於文化深處，對「自然」與「人工」的深刻區分與尊重。

交換與回饋：用身體去實踐Mrriyux

在崎嶇的山路上，嚮導分享了一個關於Mrriyux（交換）的哲學。他建議我們，走過這些山路最好的回饋不是付門票錢，而是「帶一把刀，順勢幫獵人砍個草。」

這是太魯閣族人與山林的一種無形「社群」，鼓勵著我們不只是免費享受別人除完草的路，也加入這個持續性的自然維護，作為一種對社群的回饋。「當獵人或部落的人看到路很乾淨好走，他們也會很開心，會心懷感激。」林志鵬說道。這種你來我往、無私付出的行動，就是Mrriyux精神最貼近日常的展現。

在走出山林時的某個岩石上，一行人也接收到了自然的饋贈——遇見了「馬告」（山胡椒），終不是在某個盤中料裡或是精油的瓶罐裡，而是直接在樹林間見到並親自嗅到它的生長姿態。當大夥喊著「這裡有馬告的味道」那一刻，一種強烈的連結感油然而生：這裡是山林，而我們都是大自然的子民。

馬告（Makao）是台灣原住民族使用的重要香料，學名為山胡椒 (Litsea cubeba)，被譽為「山林裡的黑珍珠」。（圖片來源：環境資訊中心）

身體的相信：從具能量的表演《界．境》到哲學的Semhei

晚上，我們迎來了這場24小時藝術行動的啟動儀式——由兒路創作藝術工寮帶來的表演藝術《界．境》。

那是一場沒有語言隔閡，全用身體及表情爆發出的純粹能量。舞者來自不同的原住民族，說著不同的族語，但共同的是，他們都透過了肢體、舞蹈和極致的情緒張力，深深地傳遞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場表演是一場回歸身體原初律動的儀式。舞作以「嵐、水、石」三種自然之形，作為GAYA精神的象徵載體：山嵐是祖靈的呢喃、溪水是傳承與循環、磐石則是不動的見證者。這份自身體爆發的能量，也呼應了東冬．侯溫對「Tusa」（創作者，也稱作編織人）的解釋。在太魯閣族的語彙中，Tusa是指編織人（織者與編者）的身體在準備的一種狀態，是將所學知識分享與教予他人的人。Tusa超越了性別的框架，沒有分別。

更有趣的是，族語中「相信」即叫做Semhei，其中Hei在泛泰雅的語言裡，就是指身體。東冬解釋：「相信不是從意識上的，也不是從知識上的，而是從身體體驗到，我們才稱之叫相信。」

這進一步解釋了為何這場計畫與表演和身體如此緊密地連結：從翡翠谷的徒步走讀、到拍刺（MATAS）、黃藤編織的手作工作坊，再到《界．境》的舞蹈能量，所有經驗都要求我們用身體去實踐、去感受，才稱得上真正的「相信（Semhei）」。

靈蛋．交換｜陶塑工作坊

獵路．指引｜青年獵人分享工作坊

跳動的針｜拍刺文化工作坊

痕跡．顯影｜藍曬工作坊

回溯過去，走向更璀璨的未來

這場活動的意義，正如與談的阿姆斯特丹應用科技大學副教授Jaz Hee-jeong Choi所言，這樣的藝術計畫與姿態，已經準備好面對更廣闊的世界，也勢必能創造出更強大的試煉與力量。

《GAYA：當代轉生術》展覽與銅門部落「Lmihug：24x24的GAYA宇宙」的藝術行動不僅回溯了過去，更指引未來。東冬．侯溫曾描述他在德國展出《遊林驚夢：巧遇Hagay》表演之後，一位坐輪椅的長輩通過家族傳話，帶給他一段深刻的感悟：「他說你們在演的是德國的過去、未來，可是你們是『現在』，而這個不就是GAYA嗎？」他因此從中悟出了連自己過去都沒想過的GAYA核心精神，並仍持續探索著。

「我們在回溯歷史、轉譯GAYA，之後GAYA可以影響這個族群、影響這個社會、乃至於這個世界不同的向度，但最關鍵的是，我們有沒有飽滿的靈魂，來接受我們現在此刻的狀態？」——東冬．侯溫

《遊林驚夢：巧遇Hagay》曾以不同主題形式於奧地利、瑞士、丹麥演出。該表演旨在分享與擴展Gaya的生活法則和Hagay的知識精神，並以表演交流形式傳播到世界各地。2026年三月更將首度登上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首演劇場完整版。

從2023年發展至今，GAYA計畫已是東冬．侯溫持續累積的第三年，兒路創作藝術工寮的名字——「兒路」，正是道路的意思。東冬分享道：「我們走這個祖先的道路，不是帶我們回到過去，而是帶我們走去更璀璨的未來。」

從陰暗的隧道走出來，陽光灑在瀑布與峽谷之上，讓人覺得自己彷彿作了一場清醒的夢。而夢境，恰恰是太魯閣族人連結精神世界、理解GAYA的重要途徑。當我們像太魯閣族人學習，謙卑地與萬物建立關係、無私地進行交換、用身體去實踐相信，我們才真正地學會「GAYA」這堂活著的生命現場課。

【GAYA：當代轉生術】

展期｜2025.10.18 – 2025.11.30
地點｜花蓮美術館
策展人｜東冬．侯溫
製作人｜呂瑋倫
參展藝術家｜余欣蘭（Rngrang Hungul）、阮原閩（Siyat Moses）、林介文（Labay Eyong）、周代焌、宜德思．盧信（Idas Losin）、翁程軒、陳云、張方禹、梁廷毓、黃林育麟（Temu Basaw）、潘小雪、謝郁雯（Tumun Buru）、顧廣毅

關於策展人｜東冬．侯溫 Dondon Houmwm

東冬的藝術創作結合錄像、裝置、行為展演等藝術型態，深度傳達真實生命經驗。2014年獲 Pulima藝術獎首獎。自2019年起，東冬發起「Phpah藝術聚」，以銅門為文化與藝術的實驗場，打破族群與文化的界線，試圖探索過去族人看待自然資源的方式與當今價值觀的差異、思考傳統與現代、完美與破敗之間的平衡，以及太魯閣族與全人類之間的連結與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