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妳寫得太好!」——李佳穎用《進烤箱的好日子》「召喚」躺平七年的自轉星球出版社
一位停擺七年的出版社社長,遇上一位沉寂十六年的作家。這場看似不可能的合作,從一場「靈魂拷問」開始,最終成為彼此生命裡的關鍵觸動。他們用專業與信任,將一本書推進市場的「烤箱」,勇敢對抗「暢銷」的速食文化,也為台灣文壇點亮一道文學背後的光。這是一場關於回歸、勇氣與信念的長銷實踐故事。
我原本已經躺平,過得好好的,都怪妳寫得太好。
當自轉星球社長黃俊隆說出這句話時,他已經「躺平」七年。而讓他重新站起來的,是一位沉寂十六年的作家李佳穎,以及她的新作《進烤箱的好日子》。
這是一場在台灣文壇少見的交會:一位停擺七年沒出版書的出版社社長,遇上一位沈寂十六年的作家。這位過去以出版彎彎、宅女小紅等暢銷書聞名的自轉星球社長黃俊隆,在事業巔峰時突然決定「停轉」,並在不惑之年前往紐約攻讀運動管理碩士學位;而十六年前在文壇出版《不吠》、《小碎肉末》等作品引起注目後,作家李佳穎其後旅居海外,成為「文壇都市傳說」。
「公親變事主」:一場跨越十六年的出版復甦
兩人從2008年認識之後,便定期碰面喝咖啡,維持著跨國友誼。而關於佳穎的「寫作進度」,黃俊隆與友人都有默契地知道,那是「一年只能問一次」的問題。2023年,當佳穎的新作《進烤箱的好日子》完稿,她最初只是想請這位舊識幫忙牽線。沒想到,這樁原本的「公親」任務,最終卻讓黃俊隆成為「事主」,為這本書重新啟動了自轉星球出版社。
「我基於職業本能,就跟她說:『那可不可以讓我也看看?』」黃俊隆回憶。他知道佳穎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如果他不出手,機會可能很快就會落入其他出版社手中。「萬一她寫的超好呢?那樣是不是事後會很嘔?」他既以朋友的期待閱讀,也以出版人的警覺閱讀。當黃俊隆讀完稿子,除了給出反饋,也提出想出版的意願,結果迎來的是佳穎的一場靈魂拷問。「你出版社不是暫停了嗎?為什麼要再開始?你七年沒出書,現在要出文學小說嗎?」佳穎的提問直指核心,這不僅是單純的好奇,也是一個作者在選擇出版社時的謹慎。
黃俊隆坦言,這些問題讓他感到強烈的掙扎。「我人生跑馬燈都出來了,」他笑著說。從2017年決定赴美念書,到重新動念出版,中間整整七年,他都處於「半退休」狀態。當時他對每天蓋上百個合約、處理行政管理事務漸漸感到厭煩,毅然決然選擇離開台灣,前往紐約攻讀運動管理碩士。然而,佳穎的作品讓他重新面對自己原先的軌道。
「我原本已經躺平,過得好好的,都怪妳寫得太好。」黃俊隆說,如果是寫得很普通的作品,他其實不會爬起來,因為「爬起來要很用力」。但出版文學書對他來說是一種使命感,一來是看見文本的力度,感受到被神明召喚的感覺。二來是他多年來對文學的「未竟之志」:他過去的出版路線以大眾書籍為主,因此文學對他而言是一條從未走過的路。「產業不好,然後現在自己有一定的能力,那個能力包含說餘裕,假設我做一本文學書,可以賠多少錢,這時候賠個五萬、十萬之類的,是還承受得起,所以我覺得那個使命感就比較多。」黃俊隆笑著說。而這份純粹的熱情,正是他重新出發的動力。
沒有出版社包袱的作家×很傻的教練出版社社長
《進烤箱的好日子》是李佳穎睽違十六年的全新小說,它以辛辣活潑的語言,包裹一個關於成長與探索的故事。主角阿丹在書中,以回憶錄的形式追索十五歲的生命歷程,那些被排擠的童年、父母的離異,以及年少時的偶像崇拜,都在她的筆下被重新檢視。
這本書巧妙地揉合了「回憶錄」、「寫作筆記」與「小說」的界線,並以此探討書寫的本質。如同書中提問:「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這個核心意象貫穿全書,隱喻了任何試圖將當下封存為永恆的嘗試,都必須經過時間與痛苦的考驗。這部作品不僅是一場關於成長的追尋,更是對寫作本質的深刻叩問。
「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李佳穎《進烤箱的好日子》
李佳穎與黃俊隆的合作定案,不只是基於長年的友情基礎,更是來自於雙方對於細節的堅持與信任,以及他們兩對於「相信專業」以及「互補」的共識,黃俊隆相信佳穎的文字能力與自律,甚至將行銷文案交給她來寫;而佳穎也深知自己的優勢,她認為自己沒有「出版社包袱」,不執著於出版社規模或名聲,也不認為文學書只能在特定出版社出版。
「我不覺得出版社就應該要是什麼樣子,一個可以溝通的編輯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其次。」——李佳穎
例如,長年旅居美國而深受電子書便利性的影響,對佳穎來說,電子書是一個不可妥協的條件。黃俊隆雖然沒有電子書的相關經驗,仍爽快地答應並將其列為優先事項。黃俊隆還提出了詳細的出版計畫藍圖,讓佳穎最終放下心中疑慮。當時這個計畫不僅涵蓋了《進烤箱的好日子》的出版時間,還包括了佳穎三本舊作的再版節奏,以及她未來長篇小說可落點的年份與原因,全部通盤考量。兩人「英雄所見略同」的,是那份節奏感與次序感。
黃俊隆將這段合作比喻為教練與選手的關係,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選手自身的專業與潛力,並全程提供支持。對佳穎而言,選擇與黃俊隆合作的理由很單純卻很重要──「他要復出,然後又想做一本文學書,這件事情真的很勇敢、很傻(笑),所以我必須支持。」加上完整的藍圖以及上架電子書的承諾,佳穎看到了黃俊隆不只是「出版」此書,更是「做好」此書的決心,雙方因此建立了堅實的互信機制。
預期之外的火花:用專業協調友情與創作
在合作過程中,兩人展現了高度的專業與默契,例如書名與結局的討論。佳穎原本將書名定為《備忘錄》,後改成《寫東西的好日子》,但黃俊隆仍認為這個書名有些空泛且語感略為療癒。這讓佳穎開始思考,並最終將書名改成《進烤箱的好日子》。讀畢全書就知道,「進烤箱」既能包住「寫東西」這件事,把瞬間鍛造成不朽,也直通小說中的普拉斯線索,成為辨識度極高的文學隱喻。
在結局的討論中,黃俊隆憑藉直覺與專業判斷,建議佳穎將原本的雙線敘事結構顛倒,讓故事停留在一個開放式的結尾。「我當時看稿,很怕結局會變成理所當然的封閉式結局。」黃俊隆回憶道。佳穎則坦言,她心底也有一個模糊預感這樣會更好,但當初為了符合既定的ABAB雙線敘事結構而沒有修改,黃俊隆的建議點醒了她,她立刻調整後寄回,兩人都覺得這樣的結局餘韻更長。其後網路上也出現不同讀法:有人覺得走向大眾,也有人讀出其他種結局。黃仍肯定當時的直覺:開放式的留白,讓讀者以自身生命經驗去補完。佳穎也樂見讀者有不同的詮釋,「文學是這樣,你在讀它的時候,某個程度上是你在理解自己。」所以對於有些讀者有不同的結局解讀,佳穎相信這跟他們自己本身的經驗都有很大的關係。
不管是書名還是結局,「他講完我馬上就調整了」佳穎笑著說。這些專業上的磨合沒有造成兩位任何的分歧。他們將「友情」與「專業」區分開來,只要對方能夠提出具說服力的觀點,彼此都會欣然接受。「專業合理性」與「有效率的溝通」成為這段合作中的默契。
兩種脆弱,兩種自信:一位作家的「慢」哲學,與一位社長的「快」思維
外界或許會以為,十六年未出書的作家與七年未出版的出版社社長,兩人合作的起點,或許是源於彼此的「相對脆弱」,當事人卻說不是。佳穎表示對自己的作品一直都很有自信,而黃俊隆也認為自己很有看「選手」的眼光。他們互相看見了彼此的潛能,兩種自信的交會,真正需要的,是雙向的信任——守住專業,然後共同把作品推往更高處。然而先前長達多年的「休息」,是兩人共同的生命註腳,對此,他們對「慢下來」,有著各自獨特的解讀。
「我覺得『慢下來』,其實是純粹從『寫作的我』這個角度來看。」佳穎認為,當時「寫作」這件事在自己生命次序的退場,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她的生活並沒有慢下來,時間依然在走,只是她成為了一位妻子、兩個小孩的母親,不再只是一位作家。這段寫作上的「慢」,給了她反思的機會:「我以前覺得寫作很重要,後來發現人生還有其他部分,寫作也不一定是生命中的全部。」這段沉澱讓她有機會重新檢視自我,思考什麼才是當下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對於母親的身分是否改變了創作的敘事視角,佳穎解釋道:「一個創作者的生活是什麼,寫出來的東西,全部都會在裡面。」她認為,這十六年來,她因為成為母親而認識了新的人、過上了新的生活,這些經歷都對她的創作多少有影響。然而她強調,這份影響並非體現在敘事視角或核心情感的改變上。她在寫作時,更重視的是為讀者群設計的「聲腔」。她當初想像《進烤箱的好日子》的理想讀者群,就是國高中生。因此她必須在節奏上做快速轉變,並放進幽默的部分,這是她寫作上的技巧設計,與母親身分無直接關聯。對她來說,身為母親所帶來的生活經驗,更多是提供小說中一些有趣且鮮明的例子。例如,書中關於「乖乖國王每天都要處死人」的橋段,靈感就來自於女兒的小學同學。
黃俊隆則表示自己身體及思維的節奏仍然很快,但心理更能與當下和平共處,不再執著於「如果當時怎樣就會如何」,而是在事件發生的此刻就學會理解與接受。他過去曾反抗自己不喜歡的管理及行政瑣事,「我本來就已經不受別人管理,那更不想去管理別人」。然而在遇到這本小說後,他選擇主動接受這個新的機會,將其視為「神明在告訴我,你必須起來」的積極訊號。
這段從「被動反抗」到「主動和解」的心路歷程,恰好與書中對於回憶錄真實性的反覆辯證相互呼應。如同主角阿丹在書寫回憶錄時,不再是被動承接過往傷害的孩童,而是主動透過寫作,去賦予回憶新的意義。黃俊隆也從中體悟到,現在的自己回望過去,無法改變事實,只能選擇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這同樣也呼應了他們選擇的開放式結局,因為這個結局讓讀者也能主動參與詮釋,不再是被動接受作者給予的唯一答案。
不典型的合作,造就了不典型的長銷
這場合作不僅僅考驗這對「不典型」組合的重新出發,更是一場挑戰市場規則的實驗。
「我非常能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子去 branding 我這個人跟這本小說。」佳穎說。為了行銷而設計的「文壇都市傳說」稱號是必要的,畢竟在一個新書可能僅有一個月就被市場淘汰的環境裡,必須要有一個鮮明的記憶點,讀者才會記得作品的存在。
這也是兩人合作最獨特的地方:不典型的合作,造就了不典型的長銷。從2024年中出版,但真正被廣泛看見,花了至少半年以上。黃俊隆直言,在台灣市場,如果一本新書得不到大量資源的挹注,可能在第一階段就「進烤箱了」,長尾效應也很難接上。這本書如果在其他出版社,可能也難逃此命運。但自轉星球的優勢,恰恰是它「不典型」的運作模式。身兼數職的他,可以將這本書的戰鬥時間拉很長,持續給予養分,而不是在上市後立刻轉向下一本書。這正是他與許多出版人都在推廣的「長銷書」概念:出版社不要只出「暢銷書」,而是把一本書好好做到位,而核心就是願意陪一本書走得夠長。
這樣的願景,讓這場合作超越了單純的商業考量,回歸最本質的信念——相信專業與彼此互補,讓好作品能被看見。於是這本作品才得以從市場的未知數,逐步登上排行榜,證明長線經營的價值。佳穎則將這個經驗昇華為對「作家與出版社關係」的全新想像:
「我覺得我們可以稍微大膽一點,去相信一個可能不典型的出版社,或是去相信一個編輯,他能夠理解、能夠溝通,然後能夠好好地跟你一起討論,要怎麼樣去把你的作品呈現出來。」——李佳穎
回歸本質,為下一個十年點亮「文學背後的光」
如果說「烤箱」也象徵著時間與等待,那這場跨越十六年與七年的合作,的確是一場長時間的烘焙:從友情定期咖啡聚會,到「一年一次的進度問候」;從一個月內讀完書稿的緊迫,到電子書的協商、書名與結局的關鍵調整,以及一次次面對市場現實的檢討與修正。這段漫長的過程,將作品與出版的理念一同推進了市場的「烤箱」,承受著熱度與時間的考驗,等待它慢慢長好。
回顧這段歷程,兩人將這場成功的合作視為幸運的結果,但這份幸運並非偶然,而是來自於各自對專業的堅持,以及願意在艱難的市場中為一本書持續澆水的信念。
「都怪她寫得太好,所以我可以爬起來。」佳穎的作品用文學的力道,將本來打算「躺平」的黃俊隆拉了起來,重新燃起他對出版的熱情。而黃俊隆則用他對出版文學的熱忱及既有的遠見,為佳穎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舞台與藍圖,將她沉寂十六年的創作能量推向市場。
「在自己的小宇宙裡,用眼睛,看見世界真實的樣子。」這是黃俊隆當初為自轉星球文化所設下的想像與口號。而《進烤箱的好日子》這本非主流文學的成功,就像一場驗證這個理念是否可行的實驗。這份實驗也催生了新的願景:佳穎替自轉星球命名了全新的文學書系——BackLit,背光源的意思。「Lit」也是literature的縮寫,象徵著「做文學背後的光」。她的期待很務實也很浪漫:希望這條書系能夠延續下去,投資更多有潛力的台灣創作者;有機會,她也願意將自己看見的作者推薦給黃俊隆。
這本書標誌了兩個人的重新相遇。一個躺平七年的出版社長,一個沉寂十六年的作家,因為一句「讓我也看看」而重新開始。沒有什麼宏大的計畫,就是朋友間的信任,加上各自的專業直覺。回頭看這段過程,所有的巧合其實都指向同一件事:她寫出了想寫的東西,他做了想做的出版,兩人一起,繼續做文學背後的光。
➤ 訂閱實體雜誌請按此
➤ 單期購買請洽全國各大實體、網路書店
VERSE 深度探討當代文化趨勢,並提供關於音樂、閱讀、電影、飲食的文化觀點,對於當下發生事物提出系統性的詮釋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