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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鄧小樺:文學是解放全人類的答案

香港作家鄧小樺:文學是解放全人類的答案

鄧小樺是一位面向「公共事務」的香港作家,除個人的寫作,她也做編輯、出版、評論、策展、社會運動之事,而這所有角色導向的是她對於「解開束縛」的追求。今(2023)年2月,鄧小樺於台灣創立了出版社「2046」,希望在華語出版界的自由前線,搜尋所有渴望解放的遊牧者們,一起朝向某個未竟的開闊之處。

香港作家鄧小樺在台灣成立「2046」出版社。

鄧小樺是一位面向「公共事務」的香港作家,除個人的寫作,她也做編輯、出版、評論、策展、社會運動之事,而這所有角色導向的是她對於「解開束縛」的追求。今(2023)年2月,鄧小樺於台灣創立了出版社「2046」,希望在華語出版界的自由前線,搜尋所有渴望解放的遊牧者們,一起朝向某個未竟的開闊之處。

1987年在中國有一件大事——《紅樓夢》電視劇在央視開播,傾刻間全中國都守在電視機前看這部劇。那一年,鄧小樺九歲生日,做工的父親慎重到書局買了一套《紅樓夢》給她做生日禮物。

因為《紅樓夢》,鄧小樺對文學開了竅。書中有一段對寧國府「會芳園」景緻的描述:「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羅綺穿林」四個字像閃電一樣打中了她,雖然沒有註釋,可她卻突然明白「羅綺」是指「穿得很漂亮的人」,她興奮地到處和同學解釋自己的發現,但沒人要理她。

讀完《紅樓夢》不到一年,鄧小樺全家從廣州移居到了香港。

私己與公共之間

成長過程裡,鄧小樺的文采一直要比同齡人好。從小就讀家裡幾百本的「公仔書」,除了《紅樓夢》,父親也讓她看《封神演義》和希臘神話,到了香港沒多久,香港公共圖書館兒童部的書籍已無法滿足她,她遂到成人部翻找金庸小說,又大量閱讀中國古典文學。

到了香港中文大學,鄧小樺已經開始在報章雜誌撰寫專欄、採訪及評論,做《中大學生報》的副總編輯,當時《中大學生報》的社會批判性質濃厚,不畏提筆站在前沿的鄧小樺吸引到了一些文學前輩注意。

「說起來有點自大,但我那時候發現『成為作家』這件事並沒有太難。」鄧小樺說。她寫得快又好,很早便進入某種寫作與發表的循環,於是便把心思放到她認為更困難的事情上——做編輯與社運。

2006年「保留舊中環天星碼頭運動」與2007 年「保留皇后碼頭運動」,掀開了香港社會運動的新浪潮,開始重新反思「本土」之於香港的意義。鄧小樺和同樣青年世代的文化人、作家,都積極參與,既投入街頭行動也建立論述為留存香港本土文化做抗爭。

香港保育運動如火如荼的2006年,她28歲,研究所還沒畢業,已出版第一本詩集《不曾移動瓶子》、和友人合辦文學雜誌《字花》,並在香港電台主持文化節目《思潮作動》,「那時候香港社會歌舞昇平,我們學生做社運是要解釋給人家聽『雖然現在社會看起來平靜,但其實很有問題!』到了2010年後,不用解釋了,大家都知道有問題。」鄧小樺說,這些「問題」正是和中國共產黨拉近距離後出現的。


距離的改變,讓鄧小樺的文學觀產生了翻轉。過去她認為寫作是純粹個人性/感受性的行為,但香港社會的變動撕裂了某種集體性/社會學的破口需要去審視,鄧小樺透過那道破口看見自己更內在的孤獨和疏離,身在社運現場也讓她與學院之外、有相同感受的香港人連結起來。「這是一種私己和公共之間的交織與折射。」她說,而存在於這兩者之間的文學藝術與文化風景,才是真正深邃。

往後她不斷試圖創造這樣的交織與折射:《字花》以文學介入社會議題、《思潮作動》以音訊探索香港文化;2010年,她參選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委員會選舉;2011年統籌「藝術公民大聲行」要求中國當局釋放艾未未;2012年擔任誠品書店首間香港分店的副店長……,鄧小樺成為香港文化圈最活躍的組織者之一,在寫作、編輯、出版、社運之間穿梭遊走。2014年,由她及多位香港文化人協同成立的「香港文學生活館」,往她期待已久的目標邁進了一大步。

解放

自20世紀以來成為中、西文化最光芒熾盛的交會處,香港文學發展一百餘年,卻沒有一座屬於自己的文學館能夠展覽、保留史料與作為精神地標。

2009年,鄧小樺加入「香港文學館倡議小組」,與召集人董啟章、陳智德、馬家輝等人倡議政府成立香港文學館,但倡議未成,他們於是自己於灣仔的商住大樓藝術村「富德樓」開設15坪大小的「香港文學生活館」。

「我有一個使命感,要把鮮少人知道的『香港文學』告訴所有人。」鄧小樺眼裡的香港文學,是女性的形象,閑靜且低調,「像西西這樣,也不想證明自己,就默默地寫,每一本書都好像在 serve(服務)她的讀者,可是她卻那麼有先鋒性、那麼知識豐富。香港人自己不知道。我覺得它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肯定,才認為這是一個值得做的目標。」

礙於場地規模及財力限制,開幕後的香港文學生活館以文學推廣與教育為主,如舉辦特展、講座與「香港文學季」,並出版月刊雜誌《無形》及經營網路平台「虛詞」等。特別的是,場館的許多活動都摻揉了「體驗創作」的元素,如2016年的「我街道‧社區創作班」,由導師引領學員為灣仔、深水埗等社區進行文學結合視覺藝術的創作,讓人們梳理自身與居住環境之間的關係。

在寫作、編輯、出版和社會運動之間遊走,鄧小樺是香港文化圈最活躍的組織者之一。

「創作」是文學館更內在的使命。曾有人問鄧小樺,做這麼多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她答:解放全人類。「文學正是一個解放的途徑。知識其實比創作更容易普及,但我們還是要做創作,在創作裡面每個人都能得到一點點解放的可能。」

作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與《無形》、「虛詞」總編輯,鄧小樺盡可能要讓更多「解放」的機會發生,「再由我們將這樣的創作展示出來,讓它衝擊這個社會,進而讓更多人想要創作、對世界有不一樣的表達。」鄧小樺心中所謂「私己和公共之間的交織」也就發生在這樣的時刻。不過2019年之後,香港社會屬於「公共」的那一端卻發生了劇變。

那些香港不能找到的

從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又稱「反送中」)爆發到《港區國安法》通過生效,香港短短一年間從火光漫天陷入到深沉無底的黑暗之中。

往公共事務的路頓時變得窒礙難行。過去鄧小樺因社運經驗會被標籤成「危險分子」,但以他們的工作能力,理所當然能繼續接到案子;2019年後,鄧小樺和團隊卻開始無緣無故丟掉工作,讓她面臨到前所未有的困境。「畢竟我們提供的東西不是市場上能夠自立的,所以才需要政府或私人資金的補助,也需要一個民主的制度,去確保你的政府是正義的。」當政府、市場都一起開始「不顧面子地政治審查你」,她才發現不民主的社會所懲罰的,經常是努力和有能力的人。

這幾年,整個香港文壇都籠罩著恐懼,「因為恐懼是一種跟你的想像力有關的一種東西,你想像力越好,恐懼會越大。」她笑道,「當然也有像我一樣不太怕的少數人,能夠理性、用一個很有耐心和技術的方法去處理這件事情。」過去從事社運的經驗,讓她更懂得怎麼規避審查制度、在政治局勢的夾縫中做自己能力所及的文化工作,帶領團隊繼續生存,以文學做某種隱性的抗爭。

2020年《港區國安法》實施後興起了新一波的香港移民潮,文化及地緣上較接近的台灣是許多港人選擇移居的國家之一。不過鄧小樺壓根沒有想過移民,一來她覺得移民像某種背叛,二來她不想在台灣得到結構之內的身分,她寧可待在結構之外,像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鄧小樺介紹「2046」出版的第一本書——香港兒童文學作家周蜜蜜的自傳《亂世孤魂:我與羅海星,從惠吉西二坊二號到唐寧街十號》。

對她而言,台灣是某種養分,在香港中文大學指導自己寫作的老師杜家祁就是台灣人,老師分享了許多台灣詩壇的討論與現象給她,「像鄉土文學論戰,對我來說好像是在我那邊(香港)發生的一樣。這影響我很多,才了解到原來文學的有些定義與思維是要透過辯論,一場一場整理出來的。」

鄉土文學論戰背後藝術、文化、歷史上的曖昧性,是鄧小樺與台灣感到親近的地方。「台灣最深邃的部分裡面交織著很多矛盾的想法、很多還說不清楚的冤屈,一種『格格不入感』,磨砂紙一樣的粗礪感——我很喜歡那個部分,像以前聽伍佰《樹枝孤鳥》的那種感覺。」她說,香港沒有粗礪或冤屈,永遠是用最淺的語言討論最明白的話,講完了,就走了。

「台灣寄託了一些我在香港沒有辦法找到的理想。」

離散的反抗者

發表評論與散文的平台跨足台灣、香港兩地,鄧小樺並不缺少台灣讀者的認識。這些年,她旅居往返台港,想著一定要在這裡做點什麼,是文化的、但不能只是文學——因此很直覺地聯想到出版業。

台灣與香港出版界的關係向來緊密,過去香港文學界將台灣視為某種殿堂,「因為距離最近、都用繁體字,而且文化藝術可以出口轉外銷,就代表你的水平比較高,香港一直都在思考怎麼得到台灣市場的認同。」鄧小樺說,2019年後香港出版空間大幅限縮,台灣又增加了某種「街頭感」,「本來是寫得很好才能進來(台灣),現在是『你那邊不行,那就來我們台灣這邊出』——好像『收容』的狀態。但收容不代表作品不好,很多是拿到一個『上面都是泥的玉瓶』,仍然是珍貴的東西。」

儘管台灣有許多出版社願意出版香港作品,但鄧小樺想站在一個「主動出擊」的位置。2023年2月,鄧小樺在「讀書共和國」出版集團創辦人暨社長郭重興的支持下,成立了「2046出版社」——這四位數字比當年北京承諾香港「50年不變」的期限「2047」硬是少了一年,在鄧小樺眼裡,經過王家衛電影《2046》的再詮釋,數字背後絕望的「大限」成為一種直至永遠都無法到來的景象。

鄧小樺將「2046」定位成文藝類型的出版社,第一本出版物是香港兒童文學作家周蜜蜜的自傳《亂世孤魂》,敘述她從歷經文化大革命、移居香港,到丈夫羅海星因參與「黃雀行動」被關押中國而四處奔走營救,一路以來與亂世對照的生命故事。「這樣的書稿流浪到我手上,我就在想為什麼?一定有某些性質⋯⋯」鄧小樺說,「我想是因為它『反抗』,受到了政府打壓,才需要我和台灣的收容。」

一般的文學作品自然有大型出版社照顧,而2046想做的是「保存華語抗爭文學的一脈」。她認為這將是該時代的一大命題,所有反抗文學的書寫者大抵可稱為「廣義的離散社群」,「很多人都是因為想要自由的生活,所以不停留在某一個地方,或是不能只停留在大陸、香港——因為受到重壓而尋找自由之地。」

鄧小樺相信文學的力量能激發想像,從而讓人類的身心靈更接近自由。

這不只是極權主義政權逼近下所面臨的危機,在任何社會與景況裡人們都可能感受到束縛,進而起身反抗、流入離散的方向——如同鄧小樺一直以來的身分;她至今也繼續站在「私己和公共之間」,嘗試證明創作之於人類精神與社會的可能性,並期望反抗/離散的文學能夠產生某種顛覆想像的力量,讓人們達到更大程度的解放。

她在九歲那年看了《紅樓夢》,一生從此與書中的主角賈寶玉為伍——拒絕所有約束與壓迫。今年3月,2046出版羅貴祥的短編小說集《夜行紀錄》,陳冠中的評論集《又一個時代》將接續上市,兩本書都呈現出人類在時代困境下的探索。鄧小樺以這座島嶼為前沿,舉文學的旗幟,搜尋並集結那些形單影隻的反抗者們,她說:「台灣會帶我到更廣大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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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安比 編輯、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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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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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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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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