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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員山 :生活在一座流水行經的散村

宜蘭員山 :生活在一座流水行經的散村

在宜蘭,每年平均會有兩百天下雨的日子。雨水落下,匯聚在集水區、行經水田、冒出湧泉,形塑了宜蘭員山的樣貌。從早年開墾、延續拜堤防的習俗,到今日產業發展以及民間發起的釣魚大賽,世世代代,水流經土地,長伴至宜蘭員山居民的生命中。

有次跟村子裡的耆老陳榮昌阿公,走在蓁巷村一帶時,他想起一個故事。

那時候是日治時代,陳阿公的母舅還是青壯年,厝裡七八個人帶著沙挑(sua-thio,用來鏟沙土的鐵器)和簡單的工具,從家裡走了好一段路到蓁巷這邊開墾。大家撿石頭、種蕃薯、種花生,忙了一整天。準備要回去時,母舅表示要留在臨時搭的蕃薯寮過夜。寮仔是用管蓁(又稱芒草、管芒)、甘蔗,就地取材搭的,雖然簡單,但可以煮點食物,這樣隔天一早就可以開始工作。

宜蘭,每年平均會有兩百天下雨的日子。世世代代,水流經土地,長伴至宜蘭員山居民的生命中。宜蘭,每年平均會有兩百天下雨的日子。世世代代,水流經土地,長伴至宜蘭員山居民的生命中。

半夜突然變天,摔大雨(siàng tuā-hōo),漲溪水,湍急的砂石水,把蕃薯寮所在的高地,前前後後都包圍了起來,寮仔成了一個孤立的沙洲。家裡的人看到雨下這麼大,知道要出事了,急忙趕來。一來看到不得了,人在水對面揮手,急急喊說:救人喔!

陳阿公說,後來是用好幾條牽牛的草繩接在一起,尾端再綁一顆石頭,丟到對面,很驚險地把人接回來。回到現場,看看四周,平整的馬路,方正的田,直順的灌溉水道,這裡?以前居然會在這種平靜無波的地方,種蕃薯種到要被水沖走。

1936年(昭和11年),員山堤防建成。一次颱風堤防快被大水沖垮,此後至今,每年農曆12月16日村落都會聯合拜堤防。

以前的情景,從地名來看:「蓁巷村地名由來,在員山堤防還沒建造前,此地是屬於陽溪之河床,遍地管蓁,人們在管蓁之間穿梭來去,久而久之便走出一條路徑。」——摘自《話說員山》。

1936年(昭和11年),員山堤防建成,約束了自由發散的蘭陽溪,在那之前,深溝、蓁巷、內城一帶都是河床地,辮狀河道分歧繞道,形成大大小小的沙洲,颱風一來,地形地貌打亂重來,也把做大水的記憶沉積在老一輩人的心中。

三興廟九十幾歲的劉阿嬤告訴我們,在她十幾歲時,有年颱風回南(huê-lâm),「風颱大水呼呼叫,大家都心肝捏在手裡。」堤防快被大水沖垮,好幾個大人上了堤防,跪在風雨中求神。

而後,水勢轉彎,並且慢慢退去。此後至今,每一年農曆12月16日的尾牙,員山堤防邊的幾個村落都會聯合「拜駁」(拜堤防)。經常下著宜蘭秋冬特有的綿綿細雨,村民們顫顫巍巍地扛豬公,上到狹窄的堤防頂,擺設鴨賞、臘肉。感念天公、水神、老大公守護境內平安,從來不敢怠慢。

竹竿一插冒湧泉

除了與蘭陽溪水糾葛相伴外,員山還有湧泉。在阿蘭城的一間駕訓班內,有一座1938年(昭和13年)建置的集水井,大概三米寬,略高於地平面,把湧泉直送支局酒工廠(現在的宜蘭酒廠),釀製紅露酒。

水質好,用粗砂礫石簡單過濾後就可送水,雖然後來因為風災送水管線斷了,但集水井的水量至今依然充足。員山位於三角形蘭陽平原沖積扇的扇頂,雪山山脈蘊含的豐沛水源,到了平原變成湧泉冒出。

經雪山層層過濾的湧泉,是此地最大的寶藏。

員山的水,灌溉出稻米、茭白筍、蓮藕等作物。

員山的產業大多與湧泉有關,波爾水、金車噶瑪蘭威士忌、吉姆老爹啤酒工場、勝洋水草休閒農場、八甲漁場、蘭鱈三隻魚⋯⋯皆是仰賴湧泉的水質與水量。

有水灌溉的變成水田、種植水稻,沒有水的做旱田,種菜種雜糧,另外還有一種湧泉田,終年不乾,水稻的機器下不去,很難收割,乾脆拿來種芋頭,冰涼的湧泉水讓芋頭在夏季時不會過熱。需水量甚大的茭白筍、蓮藕、過貓、都是善用湧泉條件發展出來的農作。

在蓁巷村有一處廢棄的鰻苗池,早年養殖過鰻苗,問老人家說後來怎麼沒養了,老人家說:「水太乾淨,鰻魚活動量太大,養都養不肥!」也是有這樣奢侈的煩惱。

水形成聚落的形狀,聚落也改變了水的形狀

不易遭受洪患的地方,在清代武裝開墾,做水圳、成農田,隨著日治時代末到國民政府初期的堤防建設,聚落慢慢往蘭陽溪、大湖溪的河床沙洲拓展。管芒與溪水的領土,則退縮至堤防內的有限範圍。

湧泉四處,形成了散村。用人力跟耕牛,搬走石頭,小規模整平畸零地,地貌慢慢不一樣了。而真正大規模的地景變化,是在農地重劃之後。員山鄉內的深溝村,得名自一條很深的自然溝,蜿蜒流過,在1996年的農地重劃中,變成筆直寬闊的深溝第一大排。

水路如同動脈靜脈,把水送到員山的每塊田區。

如同台灣其他的農村,重劃改變了大部分的地景,用直尺畫過的農路,像豆腐般一塊一塊排列好的田,進水排水的水路,如同動脈靜脈,把水送到每塊田區,水路從吹畫般奔放的線條,變得規規矩矩,像稿紙上的格子線,圍著方方正正的田。工業化生產的農業,也迎來豐收。

但也如同台灣其他的農村,接踵而來的是人口外移、農村人口老化、農地休耕。在2000年《農業發展條例》開放土地買賣後,農地上開始蓋起了大房子,開墾時用人力跟耕牛搬走石頭的田,現在用卡車載石頭回來鋪做房子地基。翻著金黃色稻浪的農田,成了房地產廣告的美好背景。

走水走的路,深溝釣魚大賽

走台七線的話,刷的一下就會經過員山鄉,就算開進小路,看起來也是平凡的鄉下景致,但不同於大部分的農村,這裡有不少移入人口。

員山鄉一帶,散落一撮一撮,承租農田,不使用農藥化肥耕作的新農,部分是本地人,但大多是從外地遷移至此,密度可能比其他農村地區還要多一些。大家各懷著不同的心思,想要自己生產糧食,對農村發展有想法,尋找不同都市經驗的工作模式,打定主意在鄉下生活,種種原因,讓不少人逆流來到員山定居,開書店、做自媒體、經營綠色餐廳、配送團購友善農產,也讓日常的農村風景,有了一些不尋常的痕跡。

釣魚大賽驚動了一隻中華花鰍。

2022年的7月,約有一周的時間,內城、蓁巷、深溝、惠好、尚德各村,出現了行跡異常的人,大多拿著撈網,有些拎著蝦籠陷阱或釣竿,在水溝、大排、溪流、埤塘等地圈巡,對著捕捉到的魚蝦蟹貝龜拍照,然後又把生物們放回水裡。

還有人甚至夜溯大湖溪,地毯式搜索,或是在日間帶著相機潛入埤塘,把範圍內的水生生物一一找出來點名。這是地方團隊「農田裡的科學計畫」主辦的「深溝釣魚大賽」。主持人芳儀是生態學家,不甘心只在學術界工作,於是選了一個接近理想的方式,在員山落戶,一邊種田一邊做研究,以科學專業背景,推動福壽螺防治、公民科學家等議題。

釣魚大賽今年是第四屆。釣翁之意不在魚,為的其實是做年度水域生物普查。在耕種友善稻米多年後,我們好奇在田區周遭不同條件的水體裡,會有哪些水生生物存在,但農村作為糧食生產的基地,通常已不是生態熱點,少有研究資源進駐,於是藉釣魚大賽之名,匯集公民科學家的力量來做調查。

結果參加人數與熱度超過預期,或許可以理解為,許多人對農村環境的關心,總會在有適當機會時,化為行動投入。比賽期間,隨著一筆一筆調查資料上傳,讓我們驚喜地發現,在以為已經被外來種吳郭魚、紅胸鰂、福壽螺佔據的水域,還有鱉、泥鰍、土虱、石貼仔等,讓人懷念的農村生物,依舊世居於此。

難得的平凡風景

農村魔幻時刻,存於夏日傍晚,吹來的涼風帶著稻米灌漿的甜味;天空淺藍到橘的漸層,轉成深藍到紫;或在汗流浹背的田間工作後,踩進旁邊的沁涼湧泉溝,驚動一隻中華花鰍,這些我們珍視的平凡的風景。

然而平凡的風景卻是最難保存的。2019年的時候,因為永侒實業申請在員山鄉內城村的大安埤山,開採瓷土與矽石,當地內城國小化育分校的老師揪了一團,跟小學生一起上山踏查。

在準備要為砂石車拓寬的山路旁,看到緊鄰的是粗坑溪的山澗水路,在野薑花下嘩啦嘩啦地流過,部分溪水會被引至附近的深溝淨水場。

員山是水的故鄉,居民與水親近,同時抱著珍惜與敬畏之情,感謝自然帶來的溫飽。

宜蘭沒有水庫,深溝淨水場的水源是粗坑溪、湧泉與伏流水。有次與宜蘭惜溪聯盟的康芳銘老師一起到深溝淨水場後方,是一處湧泉池,清澈見底,水從一處約一米寬的洞口,流進深溝淨水場的圍牆,經過淨水場裡面的原始林過濾淨化、沉澱,供應整個宜蘭市的用水,在颱風或是用水尖峰時刻,還會跨過蘭陽溪供水到溪南,或是北送至大溪。

淨水廠的湧泉供應匯集前,水脈大致走過內城村的農田區,山腳下的內城,平時常有社區鐵牛力阿卡車隊帶著遊客遊覽風景,這一區也是釣魚大賽中調查到物種最豐富的一區。只是在最近得知,內城村快要展開農地重劃,把農田整理成更適合買賣的狀態。

湧泉水脈有多脆弱,不太確定,但在經過鄉公所在員山街上掛的大字:「員山,水的故鄉」時,總不禁希望住在這裡的我們,能夠一直保持與水親近,但又珍惜敬畏之情。

本文轉載自《VERSE》014封面故事「在步道上,丈量台灣的尺度」,更多關於步道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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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田文社 攝影/田文社 編輯/陳湘瑾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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