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塩田千春的靈魂為何顫動?

臺北市立美術館|塩田千春:顫動的靈魂

塩田千春的靈魂為何顫動?

1990年初,塩田千春在博物館看見藝術家瑪格達蓮娜.阿巴卡諾維奇的纖維雕塑作品,從那一刻起,她注定要和懸在空中的裝置藝術緊緊相連。

塩田千春,《不確定的旅程》,2016/2021,金屬框、紅毛線,尺寸依空間而定。(圖/林冠名攝影)

1990年初,19歲的塩田千春下定決心,要離開日本到西方求學。當年,日本滋賀現代藝術博物館正在展出波蘭纖維藝術家——瑪格達蓮娜.阿巴卡諾維奇的作品。看見麻繩製成的巨型雕塑自天花板垂下,在那個巨大且無聲的時刻,塩田千春注定將會和懸在空中的裝置藝術,緊緊地綁在一起。

在日本有個傳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條紅線,從心臟連接到小指頭,這條紅線會連接你未來要去的地方。跟隨紅線,就是跟隨你的人生道路和命運途徑。然而,年幼時的塩田千春還沒看到命運的紅線,十幾歲的她只想逃離父母經營的工廠。

1972年出生於大阪,塩田千春在岸和田市長大,那是一個以紡織工業聞名的港口城市。日復一日,家族專門製造漁獲木箱的工廠裡,機器聲從清晨持續到深夜,每天固定生產1000個木箱。「人們和機器一起工作,人們像機器一樣工作」,直到近年,塩田在接受採訪時提到過去,仍可見她對機器生產的厭惡。家裡的工廠未能帶給她精神上的滿足,但卻能支付她出國追求藝術的夢想。

1994年,塩田千春得到去澳洲坎培拉大學當交換生的機會。或許身在異國較能放下文化包袱,當塩田在日本的同學正專心於美術學院學習油畫時,叛逆離鄉、聲稱「再也無法畫畫」的她,在留澳期間買了紅色瓷漆,從頭朝自己淋下,用畫布將自己包裹起來——那是一個解放的時刻,塩田千春將藝術從畫框中解放出來,自己成為了畫,並讓同學拍下渾身紅瓷漆、像在燃燒一般的自己。

這件作品即下圖的《成為畫》,塩田後來表示,她當時全身的確刺痛得像在燃燒,皮膚、眼睛都沾到瓷漆,後來還必須把頭髮剪掉。

塩田千春,《成為畫》,1994,行為藝術、裝置(紅色瓷漆)|2019,數位輸出,166×110 cm/72×48 cm × 6。(圖/林冠名攝影)

或許是《成為畫》太過深植人心,人們在談論起塩田千春的時候,總是會提到她有名的老師——南斯拉夫「行為藝術之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儘管塩田千春是到德國後才發現,她其實是將藝術家的名字搞混了。她要找的那位波蘭藝術家,不是眼前的瑪莉娜。

1996年,塩田千春先入學德國漢堡美術大學,一年後她轉至歐洲最大藝術院校之一「布倫瑞克藝術大學」師從瑪莉娜。1997年的冬天,瑪莉娜帶著塩田在內15名學生到法國,讓這些學生們在野外經歷身體對飢餓與寒冷的極限。

在塩田的錄像作品《嘗試.回家》中,全身赤裸的她從一個小丘滾下,再一次次地爬回小丘上的樹穴。驚世駭俗的藝術手法,至今仍是她討論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只是當時,塩田已經絕食了四天、餓到視線模糊,只能在紙上寫下了「日本」這個詞。她或許想回家,但家又在哪?

據西方藝評家指出,塩田千春學生時期的作品除了受到老師瑪莉娜的影響,另也與古巴裔美國行為藝術家安娜.曼帝耶塔(Ana Mendieta,1948-1985)有關。

安娜出生於古巴,12歲時隨移居美國愛荷華州,直到1980年代才能返回古巴,她的作品可見一位流亡者的經歷,如她曾以泥土覆蓋身體,在地上產生凹痕印記,暗示著與家鄉古巴的分離。塩田的《嘗試.回家》與曼帝耶塔的作品概念,某種程度有些相近。

1990末期,塩田搬到德國柏林,當時的柏林剛脫離了被圍牆一分為二的時代,住在牆東邊的人開始移動到西邊去,城裡有許多房間空了下來。

天生易感的她搬進了充滿活人與死人記憶的城市(據説小時候在墳上拔雜草,她似乎能聽見地底下死去的祖母的呼吸聲),當她行過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建物,她能感覺建築還在呼吸,還保存著過往的記憶。她日後的作品,也探討了人的記憶如何堆積在衣服裡,停留在四周空間裡,她認為這是人類第二、第三層皮膚,所有的記憶都以某種形式保存下來,繼續存在。

而塩田早期(2000-2005年)的作品中,常見她以黑色紗線將過去的記憶緊緊地綑綁、密密地包覆起來。

黑色的巨網猶如蜘蛛絲,蔓延到許多物件上,包括幼時她的鄰居家失火燒得只剩骨架、再也發不出聲音的鋼琴;以及她住在德國三年內搬了九次家,在一張又一張陌生的新床上輾轉難眠的日子,皆封存於自己創造的黑色宇宙中,像是夜空中一個個巨大,靜謐且美麗的標本。

塩田千春,《靜默中》,2002/2021,燒焦鋼琴、燒焦椅、Alcantara黑線,尺寸依空間而定。(圖/林冠名攝影)

塩田千春,《時空的反射》,2018,白洋裝、鏡子、金屬框、Alcantara黑線,280×300×400 cm。(圖/林冠名攝影)

黑色除了是塵封過往記憶的顏色,也是接近死亡的顏色。2005年,塩田千春第一次被診斷出卵巢癌,當年她才33歲,剛結婚三年。塩田將她對死亡的恐懼帶進創作,作品《在沉睡間》(2002/2019)有如預言般呈現她與30個女表演者(飾演病人)躺在白色的床上,用一層層的黑線給包裹起來,像是一個個被牢牢固定在黑色蜘蛛網上的獵物,表現出死亡的無所遁逃,每個人終將孤獨的面對。

黑色也是塩田創作三原色(黑、紅、白)中最早出現的顏色,要到2015年後,塩田的線才由冷酷的黑,轉向明亮的紅色,而這其中最明顯的轉捩點,就是威尼斯雙年展。

當時策展人中野仁(Hitoshi Nakano)發出邀請,希望她能替威尼斯雙年展的日本館打造一件作品。長期旅居海外、從未標榜自己是一名「日本藝術家」的塩田,要如何代表自己的國家?要如何向觀者表明她的日本性?

或許是命運的紅線找上她。當時,塩田剛經歷失去所愛之人的悲痛──在父親過世後,她第二次懷胎的孩子流產了;而她的故鄉日本,還尚未從2011年東北大地震與海嘯的創傷中復甦。失去重要的人有多麽困難,這是她與日本,和世界的共通點。

在威尼斯雙年展上,塩田千春用400公里長的紅線,串起5萬把來自世界各地的舊鑰匙,像是一陣將要傾瀉而下的紅色鑰匙雨。為了呼應主辦地威尼斯,她特地在地上放置了兩艘木船,看上去像是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空中萬把鑰匙。

塩田極擅長透過日常的物件作為自己與觀眾的連結(諸如鞋子、鑰匙、窗戶、手提箱),其中鑰匙是非常珍貴的私人物品,保存了每個人的過去,當她在同一個空間裡,展示從世界各地募來的鑰匙,塩田將每個鑰匙主人的記憶,和自己以及從世界各地前來看展的人們的記憶,用紅線串在一起。

《手中的鑰匙》獲得廣大的迴響,也讓其紅線風格更加明確,紅線在日本文化中的獨特意涵,讓她找到了與家的連結,自此以後,她在作品中大量使用紅線傳達血統與起源。不過,到2017年,塩田的紅線開始有了另一層的意涵。

時隔12年,塩田第二次被診斷出卵巢癌,必須進行手術和化療。這段時間,她的紅線要比以往來得更巨大,紅得失控,令人焦慮,如《不確定的旅程》中,孤單的小船在滿屋子的紅線巨浪中,幾乎就要被吞噬。

「如果身體死了,我的靈魂會去哪裡?」塩田將這樣的恐懼也放在展覽的標題「顫動的靈魂」,我們可以看見藝術家在面對死亡與死亡後的存在(或不存在)的不安,這樣的不安以藝術的形式保存下來,個人對死亡的思索,在Instagram上被廣傳。只是人們是否能看透炫目的表象,看進創作者內心深處的焦慮?

但或許這對塩田來說,並不重要。她在創作時總是陷入極為痛苦與灰暗的狀態,但不代表觀眾也必須如此。

塩田千春,《去向何方?》,2017/2021,白毛線、鐵絲、繩子,尺寸依空間而定。(圖/林冠名攝影)

事實上,塩田也在近年來於作品中開始使用白色紗線。對她來說,純潔的白色替裝置增添了輕盈感,就像一個新的開始,或許代表藝術家目前的心境,在歷經兩次的死劫後,一切都是空白,一切都有可能。

日前塩田千春曾在接受訪談時表示,即使大家開始只是抱著想要拍照打卡的念頭來看展,但在走進作品後,如果在某個時刻對她內心的糾結產生共鳴,或者想更瞭解作品表象下的創作理念,她將充滿感激。

這也是為什麼,雖然人們在觀看塩田作品時無法用言語說出一樣的感動,甚至越想用言語去分析、就越迷失在她創造出來的巨大迷宮中,但這樣的感動卻能超越語言與文化,感動亞洲、歐美、甚至遠至南半球的紐澳民眾。從1993年到2021年,她一共參與了300場以上的展演活動。

在全世界深受死亡與疾病所纏的時候,塩田的紅線仍能穿越國境,在台灣、南韓、紐西蘭等地展出,而被疫情延後一年的2020東京奧運開幕式上,她的紅線更化做雷射光束,串起舞台上的表演者,與螢幕前後一同經歷這場盛事的人。

身處2021年,全世界仍在封鎖狀態。人們見不到遠方所愛之人,還不知道下一步將前往何方。但命運的紅線仍繫在心上。紅線或許會交纏打結,或許會延遲到達目的地,但如同引領千春的紅線永不會斷,紅線終會牽引我們,前往命運的所在。

|展覽資訊|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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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Abby Huang
  • 圖片/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 編輯/游千慧
  • 核稿/吳哲夫
Abby Huang

Abby Huang

讀中文系的人,後來到荷蘭萊頓大學研究亞洲,現任《關鍵評論網》記者。嘗試透過人物理解世界,書寫或許是最真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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