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畫筆說出無法說的秘密:「藝術治療」如何打開緘默孩子的心門?
這是尋找自己的流浪者獨白,沒有規則,只有野性的呼喚,拼命感受活著氣息的莽撞。南歐的暖陽慢慢驅散心中的烏雲,「西班牙檸檬」在踏上尋找自己的旅途上,遇見各式各樣的挑戰、關係、朋友,透過學習藝術治療的過程,在迷霧森林中尋回丟失的自己。
沈默,是一種語言。
「她今年七歲,好像不會說話,也不與其他孩子互動。」家扶中心擔憂的說。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小花一個人靠著牆,站在房間的角落,身體微微蜷縮,搓揉著雙手,像小動物的雙眼盯著我們,那不是害怕,是好奇的凝視。她與母親都被診斷為輕度心智障礙,父親不詳,目前和祖母同住,是一個新移民家庭。家扶中心主要協助困難家庭的孩子,提供午後的課後輔導或是遊戲活動,只是中心缺少人手,對於小花自我孤立的狀態不知該如何協助,因此想試試藝術治療的計畫。
那時,我才剛開始藝術治療的實習,擔心經驗不足無法提供適當的協助,在療程計畫開始之前,先後去了幾次中心參與遊戲活動,從旁觀察孩子們的互動狀態。當其他孩子任意的搶走她手中的玩具時,小花面無表情,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拿走,彷彿一座空殼。有次,她突然悄悄的走到我身邊,我彷彿是被選中的人,聽見她用微小的氣音在耳邊吐出一些詞彙。
不說話的失語花,是被迫選擇了緘默。
幾堂療程後,小花逐漸打開心房,在療程外的時間也與中心的人逐漸建立關係與對話,不僅主任非常開心,對於新手的我來說,也得到極大的鼓舞。大約兩個月左右的時間,療程進入煎熬的停滯期,無法突破,我們彷彿走在一條沒有出口的道路。
治療師本身就像一條渠道,我因自己個人未解決的內心衝突與恐懼,導致渠道堵塞,療程膠著,當下,深深感受到成為一位藝術治療師之前,個人療程的重要性。那時碩士課程的督導以及夥伴們,都耐心的協助我去釐清問題的盲點,加上嚮導瑪麗亞的引領,最終讓療程走向下一個階段,我也因個人渠道的疏通,得到非常寶貴的禮物。
我們彼此的過去,在此時此刻交會
「我教你,是這樣!」小花喜歡玩扮演教師和學生的遊戲。過去被屏蔽在意識之外的情感關係,跨越時空投射到當前的人際關係上,在精神分析裡被稱作移情/反移情作用。當個案將過去強烈情感投射在治療師身上,認為治療師與過去的某人一樣,而產生的情感反應行為就是移情作用,若治療師能善用治療性的移情,則可以協助個案在情境重演時,領悟過去的關係和經驗,找到面對難題的勇氣以及新眼光。
小花在角色扮演的遊戲中,化身為嚴格的老師,對我不斷的指責以及管教,藉由角色扮演宣洩身為輕度心智障礙者可能經歷過的挫折、沮喪、被拒絕的情緒,接著回過頭來安慰扮演學生的我:「做得不錯,我給妳一個禮物。」──傳達出希望得到肯定的渴望。遊戲轉換。當我重新回到治療師的角色(小花眼中的老師),透過藝術治療的過程,小花得到包容、支持、理解,慢慢建立了信任以及安全感,突破緘默的困境,變得積極溝通。
只是宣洩的黑洞一旦被打開,變得無法抑制。小女孩屢屢挑戰治療的框架界線,大量潰堤的水彩顏料幾乎弄破紙張,紙是一個脆弱的容器,搖搖欲墜的支撐著她內在的憤怒、失落、疑惑。接著她嘗試對我做出肢體傷害或言語威脅,彷彿重演其他人所做的霸凌,總是緘默,不說話不反抗的她,甚至面無表情任人宰割的小花,現在藉由創作戳破寂靜的窗紙,用力吶喊;我也在小花的世界中重溫自己曾經遭遇的挫折與憤怒,產生反移情的現象。

反移情是指治療師將情感經驗投射到個案身上,為治療師個人未解決的內心衝突。當時我正面臨的人生課題,是無法設下關係的界線,因過度害怕被拒絕或是遺棄,寧願忍受不平等的關係,也不願意冒險失去,而這樣的內心狀態投射在我們的療癒空間,我害怕失去小花的信任,葬送已建立的互動關係,因此對於調節她出格的行為,遲疑不決,直到在督導團體中的討論,讓我覺察到彼此的關聯,猶如醍醐灌頂。
「我很害怕」,當她作勢要打人的時候,我說。在經歷幾次類似的狀況後,當天懷著緊張的心情走進家扶中心,第一次嘗試對小花再次釐清療程的界線,內心充斥著忐忑不安。我溫柔的勸導她,不能對他人做肢體傷害,被總是包容的治療師拒絕後,小花突變為小惡魔,叫囂著說:「妳這個女巫!妳這個壞人!」並且擴大肢體動作,然後跑到房間的最遠角落,拒絕溝通。雖然極度不安的與自己內在的黑暗搏鬥,我仍然坐在進行藝術治療的桌邊,堅定溫和的重申:「我會在這裡等妳」。每隔幾分鐘耳邊傳來一陣怒罵:「女巫!」,秉持著之前療程建立的信任關係,我再次溫柔的說:「我在這裡等妳」。這樣僵持了漫長的十幾分鐘後,她突然變了一個人,慢慢走向我,開始安靜的畫畫。她(我)或許理解到,當別人想傷害她(我)的時候,是可以拒絕的。
保護自己比失去加害者那份不健康的依賴更重要。真正重視她的人,即便被拒絕,仍然沒有遺棄她,在原地等候。
緘默背後的秘密

隨著一層層被剝除的心牆,接下來幾個月,我們建立更深的信任關係。在安全的治療場域,激發了小花更多自發性(Spontaneity)的創作與探索,隱藏在沈默背後一道道的門,逐漸被打開。小花的畫紙,開始浮現一位陌生男子,他與小花兩個人並肩躺在床上的情境,畫好後她隨即用黑色或是紅色蠟筆粗暴的遮蓋住男人的身體部位,直到全部掩埋在黑色的線條下方,似乎勾起羞愧的情感,說著斷斷續續的,不容易理解的句子或是詞彙。
每次小花畫著躺臥在床上的男子時,會突然搔首弄姿,隨即又粗暴的破壞畫紙上的男人。「小花,被性侵了嗎?」從創作中的一些符號訊息以及行為,讓人擔憂。再三思量後,我通知了家扶中心的主任,詢問是否能派人家訪,從旁了解狀況。此時,藝術治療的計畫已經接近尾聲,遺憾的是,小花要離開中心了……。接受協助的兒童隨時可能會離開或是因為家庭狀況改變而無法參與計畫,一種想要使力,卻感受到無能為力的沈重,讓我思考,身為一名藝術治療師,在別人生命旅程所扮演的角色。小花往後的人生又會怎麼樣呢?
本文摘錄自《我去找太陽了》
出版:暖暖書屋
作者:西班牙檸檬|不定時開門的秘境藝術治療師/沐潮品牌創意總監
作者西班牙檸檬長年深受哮喘所苦,甚至一度瀕臨死亡,再加上從小備受壓抑的家庭關係,使得作者總是深陷濕答答發霉的情緒中。在某次因緣際會下,二○○四年的一個盛夏,獨自出發尋找太陽,展開流浪西班牙十幾年的心靈冒險旅行。
拎著濕答答發霉的心情,飛行10873公里獨自出發尋找太陽,學習溫柔接納身體的病痛,內在創傷以及死亡預告,在生命之河狂歡舞蹈,以歷劫歸來的斑斑傷痕化為顏料,在創作中看見那個美麗真實的自己。
這是尋找自己的流浪者獨白,沒有規則,只有野性的呼喚,拼命感受活著氣息的莽撞。透過療癒與寫作找到重新開始的勇氣,告別雨季,享受暖暖的日光癒。書寫人生的酸苦滋味,將被南歐暖陽照拂的黃檸檬藉由療癒文字,轉化成一杯杯充滿檸檬香氣的甜酒、暢談心事的檸檬糖馬丁尼、或為生活致敬的西班牙水果酒Sangría,啜飲精神性的微醺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