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安靜》沈可尚專訪｜金馬獎7項提名×張孝全林依晨主演×紀錄片導演首部劇情長片

以細膩、溫柔影像語言著稱，沈可尚向來被視為台灣當代最有代表性的紀錄片導演。他擅長以真實而詩意的視角，觀察並捕捉影片中人物的微妙情緒與生活瞬間，透過精準的鏡頭語言與光影變化，打造具有個人風格的電影作品。

從《築巢人》到《幸福定格》，沈可尚許多的作品聚焦在人與家庭之間難以言說的細膩情感。集結張孝全、林依晨與金士傑等重量級演員的劇情長片處女作《深度安靜》，描摹出家庭的黑暗面。冷靜且壓抑的敘事，加上沈可尚獨特的影像美學和細膩的情感鋪陳，形成獨特的視覺節奏與張力，今年獲得金馬獎包含最佳新導演、最佳改編劇本等七項提名，彰顯其電影創作上的敘事力量。

從紀錄片到劇情片

十幾年前，沈可尚還在師大社教系兼課便開始接觸家暴倖存者。他透過心理師、律師、性侵害防治中心等，一個接一個認識這些受害者，萌生要為這些人拍紀錄片的想法。

田調期間，他最常問受訪者：「你們花了那麼大的力氣逃離，但是當你們的家人過世時，會回去參加喪禮？」90%的人給他否定的答案。這些人是多麼希望可以改名換姓，多麼不想再見到加害人一眼。眼見這麼多個案患有強迫症、憂鬱症、恐慌症、解離症，更讓沈可尚心中默默承諾要為他們拍部片。但，攝影機始終舉不起來。

「我很難想像要在不再傷害他們的情況下拍下這些，」沈可尚說，「那些聲音、那些內容一旦以真實的面貌呈現，將再度傷害這些被我訪問的人。因為他們還這麼努力地面對生活的矛盾、掙扎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希望不被知道他們的生命歷程發生了什麼事、努力扮演正常人活著。」

《深度安靜》林依晨（左）與張孝全（右）第四度合作、首度扮演夫妻，對戲火花十足。（圖／風起娛樂提供）

正當沈可尚仍在思索該怎麼做時，風起電影負責人、同時也是本片出品人，帶著林秀赫的小說《深度安靜》來找他，希望能將這部小說翻拍成電影。

「我看了小說後，覺得它好像沒有辦法獨立變成一個很大的故事，但小說中的一些設定非常不錯。」沈可尚說，「太太過世，先生和他的丈人繼續生活，這個立足點讓我思考著，說不定可以把我過去做的田野調查放到故事中。」他意識到，若用劇情片的形式描繪出家庭議題，既能讓這個隱而不談的問題浮上檯面，也不會把焦點放在某個特定受害者。

宣傳影片中，沈可尚提到的復仇，就是想替這些受害者，將累積在心中那份說不出口的創傷，藉由這部片向這些加害者報仇。「那份想要把丈人丟掉的心情永遠離不開」，帶這這份替受害者發聲的想法，沈可尚開始投入劇本創作。

確定角色，在人群藏著秘密的靈魂

《深度安靜》故事描述諭明（張孝全飾）與依庭（林依晨飾）在大學圖書館的「Deep Quiet Room」相識，兩人相愛並走入婚姻，原以為生活將平穩展開，卻在依庭懷孕後，過往的壓力與家庭陰影逐漸浮現，連帶改變了兩人的關係。行動不便的岳父（金士傑飾）搬入同住，諭明努力維繫這個家，過著陌生客套的窒息生活。始終無法猜透依庭的內心的諭明，直到他讀到依庭正在編輯的書，才驚覺她所承受的，遠超過自己所理解的一切。

寫劇本的那段時間，沈可尚常常在下午站在工作室的窗邊，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想著，這些人之中，哪個人看起來心中藏著秘密？

「找林依晨飾演柯依庭是最早確定的。我在寫劇本時，總覺得這位女士，她的樣子應該是乍看之下完全無害的靈魂。」在他的想像中，依庭應該不特別醒目，像個輕輕飄著的影子，柔軟到幾乎讓人忽略，但也同時帶有些許倔強，那是她努力想離家、努力想靠讀書或婚姻跳脫原生環境的力量。

事實上，這樣的角色設定來自沈可尚在田調中看到諸多相似的受害者的生命軌跡：有人拼命唸書，只為了換一張能離家的租房契約；有人急著結婚，因為只要對方願意愛他，他就能逃出去。「才不管愛不愛另一半，只要對方愛他就好。」對這些人來說，婚姻不關乎浪漫的愛情，而是一張得以逃離原生家庭的門票。

也正因如此，沈可尚逐漸確定依庭必須是位光亮度適中的演員。

某個午後，他和林依晨第一次見面聊這部作品，林依晨神情中那份既柔軟又帶著堅定、安靜裡隱藏著倔強的氣質，讓沈可尚更確定且希望她能來演依庭。

張孝全飾演的諭明，某種程度就像沈可尚。他是從正常家庭長大、沒有原生傷害的人，他的思考方式是直線的，是那種「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的率真，有時笨拙卻又真誠的直男邏輯。「那些沒受過傷的孩子，通常無法想像家竟然可以成為人一輩子裡的夢魘。」沈可尚說。諭明所代表的，是一種善意卻有限的理解力。他愛著依庭，願意陪她、照顧她、為她扛下一切，但他永遠不知道依庭的內心世界。他像觀眾一樣帶著困惑、猜疑與不耐，努力在迷霧裡辨認方向。

金士傑飾演的岳父，同樣是沈可尚在田調中反覆見到的加害者輪廓。「在許多個案裡，這些加害者往往集中在社會經濟地位的兩端，一端是藍領階層、教育程度較低，另一端則是社經地位極高、外表看似溫和、深受社會尊敬的知識份子或專業人士。」

「那一代的男性，特別是受過日治時代教育的父執輩，沙文是混然天成的，」沈可尚解釋。「他們相信自己白手打下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成就，也因此，家裡每個人——妻子、孩子——都是他們的所有物，他們都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依附著這位『一家之主』而存在的。」

所以，金士傑所飾演的岳父帶有這樣的雙重性：外表氣質儒雅、職業受人敬重，但在家中卻是完全不同的樣貌。他不需大聲怒吼，光存在就足以形成壓迫。

安靜並非無聲，是一種緊繃的張力

作為從紀錄片轉向劇情長片的首次嘗試，《深度安靜》保有沈可尚對於電影美學的詮釋方式。這部片集結影壇中多位大師級創作者，從攝影指導陳大璞、美術指導蔡珮玲，到聲音指導杜篤之、配樂瀚南棠深，以及來自波蘭的剪接指導胡希切勒斯基，每一個環節都由頂尖創作者操刀，打造兼具細膩與張力的影像世界。

《深度安靜》不僅透過敘事勾勒角色內心的壓抑與拉扯，同時運用影像、空間與聲音傳遞這份「安靜」。

電影中，張孝全飾演外表堅毅、內心糾結的丈夫「諭明」，展現極致壓抑的精湛演技。（圖／風起娛樂提供）

攝影師陳大璞採用全手持拍攝，讓畫面保有即時感，就像是人的呼吸，自然而然地微微動態，再加上冷眼旁觀的距離，讓觀眾既能保持適度距離，又能感受到角色每一次微妙的情感跳動。「拍紀錄片有點影響我觀看事情的方法，」沈可尚坦言。於是拍攝《深度安靜》時，他保留了一種觀望的距離感，鏡頭時而靠近，時而刻意留白，偶爾微微晃動，彷彿以「幽靈視角」來觀看這個家庭中那些複雜的關係。

美術指導蔡珮玲在空間設計上投注大量心力。她認為空間也是一種表演，有些空間代表角色的心，有些則代表狀態。依庭與諭明位於海邊的家，彷彿世界的盡頭——只有逃到這麼偏遠、脫離日常的地方，依庭才能暫時喘息——但同時，這個家也還微微罩在依庭父親的影子中。而為了呈現陰影與光線的微妙質感，蔡珮玲也將原本白亮整潔的房子重新處理，牆面甚至保留細微肌理，就如同父親的皺紋般，永遠存在於依庭的世界裡，揮之不去。

聲音指導杜篤之以「家裡的壓力」來詮釋片中所謂的「安靜」。在這部電影裡，安靜並非無聲，而是一種家中緊繃的張力。他透過寫實聲音與前後反差的巧妙組合，讓這份安靜具體化。配樂瀚南棠深則以「預製鋼琴」創造扭曲而不安的美感，藉由微微走音、細微扭曲，將美感稍加擾動，營造出「哪裡不對勁」的情緒。

波蘭剪接師胡希切勒斯基則為整部電影注入全新的生命。他以「有限度地揭露訊息」的剪輯哲學，來表述人生並非那麼地清晰明瞭，且透過調動場次前後順序，讓觀眾跟隨諭明的視角，有限度地困惑、有限度地理解，一同投入在這部作品的故事中。

「我覺得他有一個很重要的立場和我非常投契，」沈可尚說。對沈可尚與胡希切勒斯基而言，電影不是單純為故事服務，而是創作者用真心去關心、去愛、去理解角色，再透過藝術創作的方法把心中所關心的事物呈現出來。

他坦言，自己從今年獲得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金獅獎的德國導演韋納荷索身上得到很大的啟發，「荷索這輩子拍電影就像人類學家，不停探索人類的各種邊界，探究各式各樣他不理解但感興趣的題目，該用劇情片的方式拍就用劇情片，該用紀錄片的方式拍就用紀錄片。」而沈可尚認為，電影工作者的任務，就是去靠近與理解各式各樣的面向，然後將這份理解傳達給觀眾。如今81歲的荷索還在拍片，這也給了他很大的鼓勵。

《深度安靜》就是沈可尚十幾年來所關心且想講的題材。對於那些說不出口的創傷，那些想要好好過生活卻又必須與過去糾纏的人們，他希望能透過這部電影，為他們發聲，實現十多年前在心中對那些受訪者許下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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