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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徒步旅人》邱一新爬北大武山:人終歸一死,差別只是死在哪裡

跟著《徒步旅人》邱一新爬北大武山:人終歸一死,差別只是死在哪裡

年紀愈大,面對登山風險的想法愈來愈單純。我也明白到了這個年紀,出發需要更多的衝動,過程需要更多些毅力,還有,一點運氣。

北大武山步道3.8k處。(圖/Huang Chung Yu , CC BY-SA 4.0

當我磕磕絆絆回到8K處大武祠遺址,前行山友已取出行動糧大啖。但我仍按舊習先沖咖啡,再佐片麵包,此際兩隻金翼白眉驀然現身,好似賣藝的走唱人在我身旁蹦蹦跳跳,不時露出祈求的眼神望著我,可是期待打賞?見我不為所動,芝麻大小都沒掉,便尋他人討賞去了。

猶記得去加拉巴哥群島,掉了麵包屑,達爾文雀(Darwin's finches)飛來撿食,立被嚮導糾正,讓我好生尷尬。

但某些鳥族可沒金翼白眉那般客氣。我曾在雙連埤午茶,一離桌便見台灣藍鵲俯衝而下啣走餅乾;又有一次在烏干達伊莉莎白女王國家公園早餐,一群織巢鳥竟強行上桌爭食⋯⋯人鳥互動雖有趣,但野鳥的生存本能就是避開人類,如今索食不懼人,還能稱為野鳥嗎?

重新定義登山,重新定義自己

我參加的這支登山隊不似他團半夜兩、三點啟程,預計清晨六點天微亮才要從4.2K檜谷山莊出發,卻驚動了莊主好心勸說,希望我們早些出發,以免攻頂後得摸黑而下,畢竟12月的高山天候5點半天就黑了,要是再遇雨霧更是險象環生。「北大武山是一座容易滑倒又不允許滑倒的山⋯⋯」,莊主這句話為北大武下了最佳註解。不過,目前大夥皆已回到大武祠,可望在三、四點下撤山莊。

方才,我憑著僅存的幾口氣,挺上9K大裸岩上的三角點,可惜視野一片霧茫茫,未如期待氣象萬千,更甭說眺望台灣海峽、巴士海峽了。只見途中「刷卡」而過的單攻者好整以暇坐在岩石上,觀察一群山友像孩子們遠足般興高采烈排隊,與標示北大武山高度的牌碑合影。此舉讓我想到泰武國小,每年3、4月都會安排五、六年級生登北大武作為畢旅,登頂後,女孩唱古謠,男孩跳勇士舞,敬告祖靈:孩子們都是勇腳,記得回家的路;臨行,再取一勺泥土返回村落,讓祖靈知道孩子們住在哪裡。

排灣族有拉瓦爾群(Raval)與布曹爾群(Vutsul)兩個語群,前者以大母母山為發祥地,分布茂林區以南場域和三地門鄉;後者以北大武山為發祥地,分布隘寮溪以南,包括瑪家、泰武、來義、春日、獅子、牡丹、滿州等鄉,還跨過中央山脈至台東太麻里、金峰、大武、達仁等鄉。他們相信祖靈每五年會下山,由北往南,自西向東,依序巡視各部落,庇佑族人的農耕狩獵,是故各部落輪流舉行迎接祖靈到來的「五年祭」順序亦大致反映了各部落的遷徙先後與相互關係。一般咸信他們起源於射鹿溪(南隘寮溪源流)右岸的旗鹽山巴達因社(斷崖下方台地之意,漢語稱高燕社)、射鹿社(地勢險峻之意),背倚北大武山,與舊筏灣、比悠瑪(舊平和)隔溪相望,北與魯凱族舊好茶社隔著南隘寮溪對峙。

1874年3月間,美國博物學者史蒂瑞溯萬安溪深入排灣領域探險,據台灣研究者陳政三考證,極可能便是舊筏灣和巴達因兩個古社。近年原住民紛紛興起重建祖居地運動,我曾往舊筏灣,見其石板屋群驚豔不已;北大武舊登山口亦有指標往舊筏灣,即「平和古道」,乃昔日舊泰武部落與舊筏灣部落的社路。

趁機與年輕的單攻者小聊片刻,略知背景是竹科工程師,27歲,僅爬過六座百岳,皆單攻,勇氣和體力令人折服,不免想起自己年紀相仿時,混混沌沌揮霍著青春。如今,忘了三毛怎麼說的,請容我抓個意思說:既然來不及認真地年輕,只能選擇認真地老去。


登大山接近終點時,往往得面對油然升起的倦怠感、厭世感。大腦在肌肉尚有餘力時,會進入一種自我保護的疲勞機制,此時須有某種刺激,例如使命感、信仰、念及關心的人事物,才能義無反顧邁向目標。然而等抵達時便明白,肌肉不是無法動彈,只是想偷懶吧。

人生有好幾個階段,登山也是如此。我將登北大武分成四階段:從新登山口(海拔1,200公尺)至舊登山口(海拔1547公尺),距離2.8公里,爬升300公尺;舊登山口至檜谷山莊(海拔2,108公尺),距離4.2公里,爬升600公尺;檜谷山莊至大武祠(海拔3,028公尺),距離4.2公里,爬升942公尺;大武祠至峰頂三角點(海拔3092公尺),距離一公里,爬升64公尺。行程總12.2公里,落差1,906公尺,便知單攻者有多自虐、腳勁有多強了。

最後一公里山肩路看似簡單,上升僅64公尺,卻是要命的W型山徑,要走三個假山頭,三上三下,往往有人行至大武祠便止步。可惜了。猶如「行百里者半九十」,人生不也是如此?愈接近目標,愈接近功敗垂成,走了90里卻未達,與半途而廢又有什麼差別呢?

可見末路之難啊。先說結論,登北大武考驗的不是難度,而是肌耐力和恆毅力。幸好,我天生「異稟」,不是肌耐力喔,而是我的恆毅力。

此時,押隊的副領隊便很重要了。我看著那副領隊關照某位山友,不停為他打氣,最終順利抵達,這也印證了俗諺「頭犁犁早晚走ㄟ到」。我一直覺得登山是一種理解世界、領悟人生的方式,也是一種很好的內觀訓練,例如,當你走得死去活來,山下什麼天大事、職場什麼理不清的糾結、人生什麼困惑愁煩,都失去了意義;此時你只看到前行者的屁股,只在乎步伐與呼吸,只關注眼前的風景,只想與自己對話(進入碎碎念模式),可心思卻愈發清明,腦袋靈光獨燿。

記得先前參加第20屆「大武山成年禮」活動,與幾位官長同行,聊到人事紛擾,我不知哪來的靈光竟說出「所有的煩惱都來自人際關係」,空氣瞬間凝結,靜默一陣後,大夥變得耳聰目明,開始感受到大自然的韻律,各自走出一條「寂靜山徑」。當然,我說的是「內在寂靜」,外在寂靜則源於悅耳的鳥鳴。

但山友皆知,還有一種登山之難——抑制攻頂的欲望。在某些狀況之下,知難勇退;當年攻頂秀姑巒山,離三角點僅百餘公尺,突然降雪,未帶雪爪,領隊怕下來時出意外,緊急叫停、撤退;此次攻頂受挫,影響我於日後將登山思維應用於日常生活之中。自此,我校正了原本的人生觀,例如坦然接受失敗,便是很重要的觀念。山永遠在那裡,有時候,選擇放棄,毅然撤退,比登頂需要更大的決心和勇氣。

挪威探險家厄凌‧卡格在《極地探險家的美好生活祕密》一書中,提到南美洲登山先鋒羅德里戈‧喬丹(Rodrigo Jordán),稱其在不同山脈嘗試攻頂350次,成功120次(包括三次從不同路線攀上聖母峰),放棄230次,並總結道:「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還活著。」這句話始終銘刻在我心中。

因此,大武山成年禮一開始便設定不登頂,而是以大武祠為目的地,希望透過這類高山仰止的行動,敬謹原住民聖域,啟發青年學子廣泛去關懷土地、河川、山林,建立對生態環境與大自然的省思。故說大武山成年禮不只是一種登山活動,更是一項宣示:真正的登山,不是走過,還要認識山、學習山,了解排灣族的文化底蘊。

大武山成年禮每年都會設定課題,第20屆的課題是尋找生命三要素:陽光、空氣、水;之前已啟動兩次行前訓練,一次是探訪春日鄉士文溪(率芒溪),了解溪流整體生態的重要性;一次是攀登獅子鄉里龍山(海拔1,062公尺),接受兩天一夜的負重訓練(男18公斤,女15公斤)和環境生態實習。我比較意外的是,成員中女多於男,占了六成。

我曾登里龍山數次,下山途中巧遇抖擻而行的學員時,便令我想起我那個年代的救國團活動。當他們從水源地休息區仰攻時,遇到沖蝕溝山徑,便會明白入山人數管制的重要性;山徑往往被人走出一條溝,下雨時就沖刷出雨溝,導致土地加速掏空流失。

本書所介紹的步道、古道,幾乎都有沖蝕溝現象,僅仰賴千里步道協會的「手作之道」不足以解決這個問題。最重要的仍是「土地承載量」思維。以加拉巴哥群島為例,島上以排程來控制每座島同一時間的登島人數,以保護小島脆弱的地質與物種。

可沒料到,3月底出發的三天兩夜成年禮,竟遭冷氣團與風雨侵襲,原先預定於大武祠舉行的成年禮儀式,因安全考量,改至5.25 K處、距檜谷山莊約90分鐘路程的大武神木(海拔2455公尺)前宣誓,接受排灣族長老何春生祝福。

這個儀式頗具象徵意義,行前每個人會抽取一枚貼了字的板岩項鍊,象徵山神賜名,寓意其中,各自體會;我抽到的字是「冰」,哈,但願我有「冰魂雪魄」。

何長老提到,現在爬北大武走的是「女人路」(意指輕鬆好走的路),早年族人都是走「男人路」——由舊平和部落出發,越過射鹿溪,直攻北大武,落差2,300公尺,地勢陡峭難行。1909年,日本技師野呂寧的測量隊便在族人帶領下循此路線攻上去,直至1944年,另闢大眾可行的女人路,並建驛館(檜谷山莊前身)提供住宿;不料光復後,遭拆除到山下蓋學校,1967年方由林務局原地重建避難山屋。

標示北大武山峰頂的牌碑,上頭寫著排灣族語「KAVULUNGAN」和魯凱族語「TAGARAWSU」,前者意為「眾山之母」,後者為「東方日出之所」——由此可見日人在山頂設立神社的用意,尊崇神道教,壓抑原住民的神話意識,後遭雷擊,才遷往現址。

大武祠分上下兩層。上層為1931年鎮座的神社,僅存神龕;下層是1944年為紀念參戰南洋的原住民戰歿者而立的「高砂義勇軍紀念碑」,僅存基座碑文。從日治時期舊照看來,上下層視線通透,可見石碑、石柱、參道、鳥居,沒有任何樹木遮掩,如今卻被刺柏叢所遮蔽。

北大武山一景。(圖/Flickr@明群 潘 , CC BY-SA 2.0

在此不能不提,推動成年禮二十多年的屏東大學陳永森博士等人。他們將山岳界和職場上「征服一座山」的心態,轉變成攀爬人生的「第二座山」——布魯克斯就曾在《第二座山》中提出大哉問:「當世俗成就不再滿足你,你要如何為生命找到意義?」

這種轉變,需要重新定義自己的人生價值觀;但重新定義自己,需要極大的勇氣。就像重新定義登山,變成一種向山學習的活動,而非純粹的攻頂行動。

其實,滯留大武祠不攻頂沒什麼不好,而攻頂,又能證明什麼呢?

旅行的奧義:為了創造未來的回憶

昨天近午我們才由新登山口啟程。以往有車道直達舊登山口,卻因莫拉克颱風而坍掉一大段,只好另闢高繞路線,走來莫不氣喘吁吁,無暇顧及生態觀察,僅有台灣特有種大武蜘蛛抱蛋可述。我曾在阿里山區見過同科同屬不同種的薄葉蜘蛛抱蛋,奮起湖一帶因葉片形狀稱為「山豬耳」,包成粽子即稱「山豬耳粽」。

高繞至原先車道,冷水麻夾道,紫花鳳仙點綴,亦有幾株楓香。再往上,經過日湯真山(海拔1702公尺)岔路口指標,取北大武舊登山口方向,接上另一段崩毀大半的車道——大自然正展現力量回收車道,拼湊回自然的原貌。這讓我有個奇妙領悟,過去人們拚命開路到山裡,想拉近人與山的距離,而今卻形同陌路,愈走愈遠且愈險。實際上,道路只要能抵達目的地就行了,何必為了汽車而破壞山脈拓寬道路呢?

以往多次上日湯真山,有條林徑通往舊登山口,薄霧籠罩時有若仙境;亦見多種野生蘭,如阿里山根節蘭、一葉罈花蘭,還曾與黃喉貂對看一眼。

通過舊登山口,左側山芋群集。我分不清到底是排灣族人的青芋(kulij),還是小山芋(vasa);前者等缺糧時才會去採,要煮八小時以上才能入口;後者常被排灣族人採食,有時在田邊搭起石板窯直接燻烤成芋頭乾保存,做排灣粽「奇拿富」時再臼搗成粉,與山豬肉一起包進假酸漿葉中,外裹月桃葉,綑綁起來蒸煮。不過,這種古早味已少見,大都用小米取代了,令我聯想到湖北菜「粉蒸排骨」,所裹沾之粉乃白米與五香粉拌炒而成。

順帶一提,山芋頭乾謂是排灣和魯凱先民儲存食物的智慧,亦見於印加帝國子民製作馬鈴薯乾;如今經由當代名廚馬汀尼茲(Virgilio Martinez,利馬中央餐廳〔Restaurante Central〕主廚)之手呈現於米其林餐桌,或可給台灣廚師一些啟發。

沿途林相,起先是殼斗科大葉石櫟,亦見紅花八角開花,山桐子結實,烏心石花瓣飄落。但天候說變就變,行至1.5K突起雨霧,接著豆大雨珠來襲,只能放緩腳步。步道乍看安全,其實危機四伏,危崖峭壁大多給樹叢掩蔽了;2K後出現狹葉櫟型植物,夾雜著土肉桂、長葉木薑子等樟科,處處可見卷柏、石葦、鳳尾蕨、台灣瘤足蕨,唯見紫花鳳仙和水鴨腳哆嗦著開花,引人注目,果然是「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

再行200公尺,見數人放下大背包,取岔路左上,說20分鐘便可輕取西大武山(海拔1,894公尺),不足取,續行至2.5K小憩。打量一棵三叉狀紅豆杉,其中一叉實是杜英,令我想到古時面奏皇上手持朝板,多以紅豆杉製成,除了遮面以示尊崇,還可夾帶小抄提詞。

行經海拔兩千公尺左右,遇峭壁,踏ㄇ型鐵梯而上,左側水苔叢生的峭壁尚有數株一葉蘭,上次成年禮來時,就在我鼻尖處盛開呢。不免遙想1909年,人類學者森丑之助在阿里山採得標本,三年後由植物學家早田文藏發表新種;但那不是台灣特有種,而是原生種,亦分布於大陸及東南亞。

雨勢時大時小,直至3K杜鵑林稍歇。我們沿枕木步道之字上升,小膜蓋蕨和台灣瘤足蕨旺盛生長,右側稜線上鋪著一片苔蘚地毯,底下不知是累積多久的落葉層。上次來時赤足一走,感受青苔腐質層的彈性,待五月花開又是另一番風貌,此次天雨路滑,只能匆匆而過。很快便衝上3.8 K「光明頂」(海拔2,100公尺)——喜多麗斷崖,不敢奢望落日晚霞雲海,白茫茫一片,周遭玉山假沙梨茂盛,此刻若從高屏地區仰望,大約也是一座雲霧飄渺的山峰吧。

曾被問及,為何如此清楚沿途的動植物和景觀特色?其實在熱門的山岳步道,皆設有「自導式步道解說木樁」,以北大武為例,上檜谷山莊網站搜尋「參考里程座標」便可得到提示,如12號樁有藍腹鷴、22號樁有黑長尾雉,資訊就在步道解說木樁條碼裡。

一路行來,路況多變,有崩壁、岩坡、溪溝、木棧橋、攔石橋、斷崖、倒木、樹根纏繞、岩壁、瘦稜等,險峻處皆有纜繩網、拉繩、攀繩梯做確保;可在一些開闊處趁機俯瞰瓦魯斯溪穿行群山,最後流至新埤鄉,與力里溪匯為林邊溪出海。

接近檜谷山莊,路側出現台灣天南星、蓬萊天南星,列隊歡迎濕漉漉的一行人。此行因疫情故,眾人在檜林下各自搭帳,不住山莊大通鋪,但莊主一再叮嚀緊閉帳篷拉鍊,以免黃鼠狼、黃喉貂入帳偷食。不過,住山屋也不見得高枕無憂,上回來時,半夜似有鼠輩慌張掠過眾人頭上,可是高山白腹鼠、台灣森鼠或黑腹絨鼠?

晚餐七、八樣菜,是我登山以來最豐盛的一次,還有水果和薑茶。來時,遇見兩位協作背補給疾行,返程又遇協作背瓦斯桶上山,見他們健步如飛,不禁暗自感佩他們用頭帶背起山友的夢想,我喜歡找他們聊天。

入夜後,急冷的空氣讓各種聲音變得異常清晰,白日聽不見的溪流聲也潺潺流入耳道。不知由誰指揮,聽聞白面鼯鼠叫聲此起彼落,可能也有大赤鼯鼠的合音,可是飛鼠的民謠或情歌?

一個人坐擁一頂帳真好,這是我未曾有過的獨處感受。曾聽登山女傑江秀真提過,攀登高山前都要受過獨處訓練,了解一個人如何自處;就像我眼下正怡然自得用頭燈閱讀哈思克《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朗讀坂村真民詩集《祈願花開》,不知不覺創造了旅人的時空,沉入檜谷山莊的自然靜謐之中。啊,我已經很久沒有聞過雨後的土地散發的味道了,那是一種野性(wildness)的氣息。

所謂「獨處感受」,按我的體會,便是除了自己和大自然以外什麼也看不到——這段精神上的獨處過程,最接近大自然的啟迪。是故,即使在眾人之中,我往往也會維持這樣的獨處意識。

翌日清晨5點,我在霧氣瀰漫中煮了一杯咖啡,靜待晨光射進來。在一片奇異的靜謐中,不知誰先起頭吟唱,白耳畫眉?黃腹琉璃?冠羽畫眉?山紅頭?或急或緩、或高或低,三三兩兩,似乎在清嗓,準備日出時一展歌喉,預告今日的好天氣。在我想像中,鳥是上帝派來的吟遊詩人,傳達大自然的訊息,但願我能聆賞內涵,窺見大自然的奧妙。

倘若沒能在山林裡聆聽鳥語蟲鳴、品味花草姿態、感受大自然的巧妙,登山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南大武山因颱風過後的殘留雲系,披上了一層薄紗。(圖/Greenigor , CC BY-SA 4.0

檜谷山莊的水源來自一旁的射鹿溪源流,溪水甘冽,取水煮咖啡時,不免聯想射鹿溪流經的排灣古老部落群如巴達因、射鹿、舊筏灣、舊平和等,可想見射鹿溪海拔落差極大,才會在附近形成瀑布群。此溪注入南隘寮溪後流至三地門與北隘寮溪匯流,再往里港注入荖濃溪,形成高屏溪出海。

六點多才啟程。我們可能是營區最遲出發的團隊吧,但我對摸黑走路當盲劍客實在提不起勁,寧可睡飽些,不登頂也無所謂;況且,登頂處往往是「恐怖之地」,北大武三角點周遭的箭竹林散布「小白花」,簡直成了如廁祕境,臭氣熏天。難以想像,這就是令山友魂牽夢縈的聖山?

從檜谷山莊到大武神木是一連串之字坡,可在4.8K俗稱「風口」(海拔2,344公尺)的斷崖,展望南大武拔尖山容。但我更高興的是,在巨岩下找到幾株玉山抱莖籟簫和玉山佛甲草。按一旁27號樁注解,底下是瓦魯斯溪源頭,也是南北大武山與日湯真山圍繞的谷地集水區,難怪視野開闊。

接著,忽悠地走在檜木、昆欄樹及鐵杉混合林中,腳下樹根橫行,有時還要趴下鑽過倒木。終於,來到5.4K大武神木,一棵千年紅檜。

續行,蕨類愈來愈茂盛,來到6.3K岩壁出水的水源地(海拔2,656公尺),推測是射鹿溪源頭,此地特別溼滑,群聚大葉苔、台灣嗩吶草。接著過崩塌地,穿行箭竹叢,上石瀑,跨過幾棵大倒木,驚見一株肉穗野牡丹楚楚動人,天啊,這樣的季節、這樣的高度仍笑臉迎人。旋即步入絆人腳踝的樹根岩坡,可是黑山老妖吐舌布下的地網?

途中有拉繩攀岩,有貼壁側行(踩點僅腳尖寬),有架空鐵架橋過懸崖,有ㄇ型鐵梯橫走直上,幾乎飛簷走壁了;就這樣,上到7.45K的稜頂展望點(海拔3,010公尺)。啊,視野還是白牆,不然可見小琉球、綠島、蘭嶼,此地景觀倏變,已是絕美的台灣鐵杉純林區,亦見台灣馬醉木結實累累。

上氣不接下氣又穿過一片枯黃箭竹叢,終於上到大武祠平台;小憩,仰望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北大武稜線,鐵杉蒼勁林立,終於要與難纏的W型山徑對決了。最後一公里路,簡言之,上山氣喘如牛生不如死,下山戰戰兢兢咬牙切齒,略述路況:險坡、樹根地網、倒木橫陳、磊磊危稜、ㄇ型鐵梯峭壁,過程猶如越野障礙賽,尤以拉繩垂降七公尺峭壁最為驚險。可知人的潛力未經探索,不會知道足以承受多大挑戰。爬大山,的確會激發人類的一股神祕力量,鍛鍊出更強大的韌性。

金翼白眉。(圖/Flickr@bryan... , CC BY-SA 2.0

揮別金翼白眉,從大武祠直下檜谷山莊,雙腳逐漸不聽使喚,步履蹣跚,登山杖也維持不了平衡感,不時四肢並用、屁股著地陡下,走到後來踉踉蹌蹌,不可避免地滑了一跤,可見下坡和踩點才是北大武真正的考驗。唉,廉頗老矣,尚能山否?我能否以雙腿筋肉驅逐年老的想法呢?

台灣的高山不若國外動輒七、八千公尺,卻也絕不好惹,氣候瞬息萬變,地形破碎,萬一失足,墜落的距離可是相當高的。北大武便曾發生滑杖墜落意外,猜想遇大落差時,將主力放在雙杖所致,一不小心滑杖,人往前傾,滾落力量便勢不可擋;此時寧可暫時收杖,以手就地,重心放低下降。

不過,年紀愈大,面對登山風險的想法愈來愈單純。人終歸一死,差別只是死在哪裡。但我也明白到了這個年紀,出發需要更多的衝動,過程需要更多些毅力,還有,一點運氣。

第三天清晨出檜谷山莊下山,雙腳危危顫顫,才驚覺鐵腿了。搖搖晃晃行至喜多麗斷崖,遇一山友端坐危崖,怡然自得,說他不登頂,清晨曙光乍現便來。此時雲海澎湃洶湧,往左看,南大武山雲浪拍岸;往右看,西大武山與日湯真山彷彿海上仙島,美極了。若說旅行的奧義是為了創造未來的回憶,眼前風景就是了。

書籍介紹

本文收錄自《徒步旅人:深入台灣20條故道,在走路與獨處中探索島嶼記憶,與自己對話
出版|馬可孛羅文化
作者|邱一新

「我猶如一位不合時宜的旅人,
明明活在現代,卻老是想往已經消失的過去走,
追尋島嶼記憶,關注那些被忽略的歷史軌跡,再從歷史脈絡回溯當下,
反思島嶼的歷史閾境,走著走著,不免也回望自己的生命閾境,
故道因此成了貫穿本書的『閾境之路』。」——邱一新

作者一路走來都是雜沓城市中的白領上班族,然而這十餘年來他每逢閒暇,便一身輕裝將自己丟進僻靜的山林,走進台灣各地角落,展開另一種旅行。他追尋美、日學者行腳島間田野的採集足跡;腳踏手作古道穿行於紅檜森林;入山傾聽泰雅獵人滿載生命體驗的薩伐旅。他驚喜亦感嘆於路上無數被遺忘的歷史軌跡,卻也在一個個化外之境意外收穫了療癒。

他沿路感受親切的山聲與氣味。一邊品嚐稜線上農家的日常野味,在夜半鳥獸的合鳴聲中酣然入睡;曾在險坡峭壁間猶疑著步伐,卻也在雪山上安頓了人生的挫折。這是專屬於山行者與古道間的親密關係。

文字/邱一新 圖片/Flickr、Wikimedia Commons 編輯/郭振宇 核稿/高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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