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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 台灣流行音樂創生元年:燦爛表象下的翻騰時代

從曲盤裡聽出一蕊花.開敨聽覺的文藝復興

1932 台灣流行音樂創生元年:燦爛表象下的翻騰時代

流行音樂出現之際,台灣人口已超過459萬人,資產階級的都會娛樂更為摩登,人們逍遙自在地沉浸於文明社交活動,和1932年的現實重疊在一起。

コロムビア(Columbia)蓄音曲,恁聽看覓就明白。
──〈五更別君〉,純純、玉葉演唱,創作者不明,1932年古倫美亞唱片。

就在〈桃花泣血記〉揭開流行音樂序幕的1932年年底,古倫美亞發行的〈五更別君〉是首次「自報家門」、為自家品牌促銷的唱片歌曲,昭示這家引領風騷的唱片公司會繼續野心勃勃,推出有口皆碑的耳目之娛。

聆聽一九三二

同樣在〈五更別君〉出版的12月,台灣最早的兩家百貨公司一南一北盛大開幕了。位於榮町的台北菊元百貨,上有瞭望台、下有玻璃櫥窗,號稱「七重天」,與晚兩天開幕的台南林百貨都擁有奢華的升降電梯,以及燈光照耀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專櫃。菊元百貨不遠處,號稱「國際社交場」的西門町羽衣會館也在當年落成了,喧鬧的城市在霓虹燈的溫度下,連夜晚都在沸騰。  

流行音樂出現之際,台灣的人口已超過459萬人,資產階級的都會娛樂更進一步朝摩登景觀邁進。遙想當年風華,遐想恣意延伸,讓人忍不住想把即將上市的〈跳舞時代〉歌詞中,女孩無憂無慮的跳著狐步舞,逍遙自在的沉浸於文明社交活動,和1932年的現實重疊在一起。

〈跳舞時代〉(唱片片心),純純演唱,陳君玉詞,鄧雨賢曲,古倫美亞唱片。

不同背景的台灣作家首次把文學運動當成啟蒙運動來推展的《南音》雜誌,在當年元旦發出的創刊號中,由葉榮鐘以筆名發表的發刊詞熾熱尖銳地直指社會現狀:

台灣的混沌非一日了⋯⋯目前的台灣可以說是八面碰壁了,無論在政治上,經濟上以至於社會上各方面,不是暮氣頹唐的,便是矛盾撞著。在這混亂慘淡的空氣中過日的我們,能有幾個不至於感著苦痛?

實際上,若以政治局勢來看,1932是極為緊繃的一年。自前一年滿洲事變以來,台灣的報紙每日刊登煽動性的報導,1932年3月1日滿洲國成立,台灣的軍國主義熱潮隨之高漲,發動了許多為日本與滿洲添購軍事設備的捐款。然而台灣自身的經濟卻從過去的上升曲線轉往反方向發展,官廳預算刪減,公家機關裁員,私人公司停止招聘。

先前台北帝大畢業生百分之百順利求職,此時卻只剩三分之一,更不用說都市與鄉村的勞動階級是何等辛苦了。財力足以把富有現代氣息的活動如逛百貨、跳舞帶入日常作息的人,局限於少數階層。有能力閱讀《南音》或該年始發行日報的《台灣新民報》的讀者,並非普羅大眾。 

深入一般民眾生活的,是盤據信仰與社群生活的各類民俗曲藝,尤以讓本地民眾感到熟悉的生活語言來說白歌唱、「男婦老幼俱曉」的歌仔戲為甚。唱片市占率僅次於歌仔戲與北管的流行音樂,承襲了淺顯平實的文字語言,述說尋常人世情感與際遇、挫折與期盼,交織在聽來新鮮、但琅琅上口的旋律裡。  

世道越混亂,流行音樂越要能撫慰人心。

流行歌曲破曉時分  

流行音樂的明確起點,是在〈桃花泣血記〉大放異彩之時,也昭告著第一位流行歌手的誕生。從1929年進入台灣,在沒有其他發行新唱片的競爭對手下,一枝獨秀的古倫美亞隻手操作市場走向,每次發行的唱片都會包含多個樂種、多位歌手,既海納百川,可討好各類聽眾,又能從銷售量判斷市場反應。

1932年5月,〈桃花泣血記〉等總共34面曲盤的出版,標示著新的里程碑,古倫美亞推出的內容與過往相當不同,第一次現身的歌手「純純」與其本名清香囊括了八成曲目。此舉意味的是,這家跨國大公司找到了理想中最切合台灣口味的演唱人選,甚至為她量身訂作了獨占鰲頭的舞台。  

在純純之前,古倫美亞嘗試推出過好幾位可能的流行歌手,唱小曲和台灣民謠如〈五更鼓〉的秋蟾、唱小曲的雲霞、唱中國流行歌的宋麗華,無一能以銷售量與演唱表現博得該公司的信任。

1932年5月的發片與過往大雜燴的作法迥異,推出的樂種僅兩種,一為當年最讓人瘋迷的歌仔戲共22面,另為古倫美亞獨力拓荒的流行歌曲共12面,其中純純/清香總共演出了27面,儼然是以這兩個領域的頭牌歌手之姿風光現身。

這一批初次掛上「純純」名字的歌曲記錄了什麼樣的歌聲呢?這位荳蔻年華的聰穎歌手,從鼻音甚重的歌仔戲聲腔與壓低喉嚨的日本流行歌唱法中,蛻變出她認為的「台式情調」。我們從〈桃花泣血記〉聽到的,是沒有修飾的筆直嗓子,不用轉音或假音,一個勁兒逼上高音,若隱若現的哭腔彷彿卸掉了大部分的歌仔戲脂粉,戲曲氣息也淡了些。

就算因為卡在新舊發聲方式轉換的生澀期,讓她的聲音粗啞,屢次破音,意外為歌曲帶來一種微妙的蒼涼味,以入世的口吻細數人間事。縱使該時純純的流行歌曲演唱技巧未臻純熟,但呼之欲出的滄桑風格,彷彿飽嚐人間冷暖,與大眾柴米油鹽的逼仄現實共振,呼應了日常生活的動盪與不安。

自始至終,純純發出的從來不是毫無毛細孔的閃亮美聲,從超然脫塵的遠方把人心熨得平滑無波,而是把真實人生刻鑿在坑坑疤疤、時破時啞的凡俗音色裡,以血肉之軀度聽眾。在1932年的耳朵聽來,純純的真摯嗓音是在未知的時局下,不華麗也不矯情,令人安心的感官慰藉。   

有著各種青澀嘗試的1932的流行音樂,單年發行量有將近百面之多,歌手朝氣蓬勃、信心十足的邀請人嘗鮮,「恁聽看覓就明白」。那一刻,無人知曉蓄勢待發的唱片業即將隨著政治社會變遷,短短幾度熱潮,在發行大約772面流行唱片後,就面臨衰退的命運。

瞬息萬變的不只是環境,曲盤中的歌聲樂聲一樣是不斷變動的音景,一邊與時局對話,一邊以音樂編織出人性的歡欣與悲痛,浮華與破滅。凡人俗子承擔這個沉重的時代,流行音樂是獻給他們的歌。這樣的歌是時代的縮影,庸俗卻平實,一點情意、幾聲喟嘆就能把人從揣揣不安的亂世裡拉出來喘息,歌聲再苦,聽在耳中也有溫暖。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曲盤開出一蕊花(書+CD):戰前臺灣流行音樂讀本
出版:遠流
作者:洪芳怡

1930年代的台灣歌曲風格強烈,辨識度高,嗓音和伴奏不需要煙視媚行,卻是特立獨行。留聲機時代的台灣流行歌手用嗓音寫下流行音樂史,然後被遺忘。要認識台灣的聲音,我們必須重新貼近歷史,找回當年的耳朵。流行音樂史不該是堆疊文獻後的文字整理,更需要讓史料與聲音交錯映照,構築出立論和觀點。

本書的寫作,立基於音樂學和文化研究,旁觸文學、歷史、社會學、傳播學等人文學科,更建立在以大量唱片聲音耕織而成的聲音景觀(soundscape)上。書中以唱片、報刊、文學作品、文物資料為線索,細密拆解當時的文化現象,把艱澀理論或枯燥分析融在歷史敘述中,勾勒出一個盡可能不違背實況的流行音樂發展場景,以各種角度體味聲音的立體感與時代性。置聽覺文化為感官核心,針筆勾勒出複雜的政治社會場景下,流行音樂的興起與寥落。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洪芳怡
  • 圖片/遠流出版提供
  • 責任編輯/游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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