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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音寧的參選之路:打選戰與寫小說,她都正在尋找一種更合適的語言

吳音寧的參選之路:打選戰與寫小說,她都正在尋找一種更合適的語言

今(2023)年5月,民進黨徵召吳音寧參選彰化縣第三選區立法委員選舉,此處是全台灣最艱困的選區之一,也是這位長期關心土地的作家和運動者第一次參選。11月26日,選戰倒數48天,VERSE貼身採訪吳音寧,報導她如何以信念與選舉文化搏鬥,與她那部距離完成仍遙遙無期的長篇小說。

今天是吳音寧的大日子。她的最後一個競選總部在彰化縣二林鎮成立,要舉辦盛大的造勢活動。成群的支持者通過安檢門湧入現場,翻開包包讓維安人員檢查攜帶的物品,總統蔡英文稍晚也會來站台。

十年前,二林這地方對吳音寧來說像一堵堅實的牆。

她出身溪州鄉農家,大學時曾想做人權律師、經常翹課參與後解嚴時期的地下文化活動,畢業後在台北當過記者與編輯,仍一直心繫農村的發展與公平正義。於是後來回到老家,與蔡培慧等人成立「台灣農村陣線」,成為農民運動的重要角色。

2011年,落腳二林的中部科學園區四期打算強行取用農業用水作為工業用水,濁水溪沿岸將有兩萬公頃的田地無法耕作,她率領農民展開「反中科搶水運動」,經一年多的抗爭,擋下這項搶水計畫。站上造勢舞台時,吳音寧提起了這段往事,並向支持者批評她此次的對手——尋求連任的國民黨立委謝衣鳯,正是當時站在高牆那端、罔顧農民權益的地方政治家族千金。

當晚,她至鹿港參加戶外節目錄影,又再一次提到反中科搶水運動,只是這次她不小心講了太多細節,台下的聽眾聽不懂,主持人鄭弘儀見反應冷清,趕緊追問:「你的對手財產有一百億嗎?」她說絕對超過一百億。「那你有一百萬嗎?」她難為情地笑,沒有。台下群眾似乎再次意識到對手的強大,陷入更深的沉默。

淬煉

吳音寧說,自己至今為止承受過最大的壓力,就是十年前護水那時候。

2012年5月10號,反中科搶水運動已經進行了一年,吳音寧當時在溪州鄉公所擔任主任秘書,一大早有人突然跑進公所大喊「怪手來了!」——工程承包商無預警地突襲至莿仔埤圳準備開鑿——吳音寧想都沒想,跳上那輛二十多年的破舊豐田車駛向埤圳,在怪手前隻身坐下,擋住懸在空中的巨爪。

抗爭來到白熱化階段,農民齊聚在怪手前紮營近百天,面對承包商頻頻發出的恐嚇和威脅,代表土地的一方隨時可能潰敗。吳音寧作為領導者之一曾扛不住壓力,病倒了,躺在床上三天沒有痊癒,仍拖著高燒的身子奔走組織下一次的行動,她知道壓迫者不會等人。

「那時候真的非常焦慮,感覺整個生命都豁出去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生命中最重大的轉折是進入溪州鄉公所工作,從作家變成公務員,將對農村的理想實踐成最基層的行政事務。反中科搶水則是她第一次為家鄉做的大型抗爭運動,她反覆燃燒、捶打意志,成功爭取二林中科轉型為低耗水、低排放的科學園區,從此心裡不再有不能克服的事——包括令她黯然下台的北農事件,「北農也不過就是一個比較大的鄉公所而已。」

那場運動讓她一度成為社會焦點。2012年,蔡英文想延攬吳音寧做民進黨不分區立委,但她沒答應。家裡的電話響個不停,檯面上大大小小的政治人物、家族的所有親友都試圖要說服她,包括她的父親吳晟,「本來他都說『讓吳音寧自己決定』,但因為太多人打給他,打到他都生氣了,說『妳就點頭就好了!』」吳家還請出了最能讓她聽話的姑姑溫情喊話,吳音寧依舊沒動搖。她的表哥、前溪州鄉長黃盛祿幾乎氣急敗壞:「妳一點頭你就是立法委員了,代表整個彰化去中央,小英欽點的,有什麼不好?」

但吳音寧怎麼想都覺得不對,「第一,我放不下在公所的工作;第二,講白一點不分區就是『黨給你的』,所以我⋯⋯就不想答應。我能這樣堅持不答應,也是滿大的勇氣。」當時她只想把溪州地方的行政工作給做好,畢竟參與公共事務的方式有千百種,政治和選舉都不是必要選項。

誰較有名?

吳音寧被延攬進入政治不只這一次。2016年,蔡英文和時任時代力量黨主席林昶佐都找過她當不分區立委;2020年,大家都以為延續北農聲勢的吳音寧會參選立委,但那次是民進黨的洪宗熠出來拚連任。

今年5月,民進黨第三次找上了吳音寧——都快公布區域立委提名名單了,黨內還是沒有人願意迎戰現任立委謝衣鳯。他們擔心如果人選不夠強,身為國民黨彰化縣黨部主委的謝衣鳯可以到處助選,氣勢高昂,很有可能影響彰化其他三個區域立委的選舉,也間接影響賴清德此次的總統大選。

想了一天,吳音寧終於答應了。「如果真的找不到人、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就出來。」

她能理解為什麼沒人願意站出來,彰化縣第三選區實在太難選。這裡被政治家族「謝家」壟斷了40年,謝家有錢又有勢,經營事業囊括餐廳、電視台、營造業、瓦斯行與公關公司等,加上擁有幾十年網羅下來的綿密樁腳系統,足以讓「政三代」謝典林在30歲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議長,連任至今十多年,謝衣鳯也在四年前接棒母親選上立委,創下台灣第一個「家族三代都是立委」的紀錄。

造勢大會的隔天一早,院子裡的狗兒們都還在睡,吳音寧就帶著自己煮的咖啡出了溪州的家門。她在溪湖鎮下車,爬上一輛遊覽車,和準備出遊的鄉親們問候,懇請支持。十分鐘前,謝衣鳯競選總部的主任已代替他的候選人做過一模一樣的事,如同謝家無處不在的分身。  

吳、謝兩家同樣來自溪州,對地方發展的理念卻截然不同。2009年反國光石化運動,謝家贊成在溼地上興建石化工業區;2011年反中科搶水運動,謝家也支持中科取用當地農業用水,「我們都說地方要發展。但我主張是要農業跟工商業共好的發展,我主張是不要剝削式的發展,」吳音寧的咬字突然變得堅定用力,「跟他們主張的那種發展是不一樣的。」

彰化縣第三選區涵蓋十個鄉鎮,幅員遼闊,人口老化程度高,有近半數從事農漁畜牧業——偏鄉的傳統結構是吳音寧認為家鄉需要公平發展的原因,但這也讓賄選等不公義的手段有縫隙得以滲入。吳音寧競選團隊的隨行助理陳郁涵舉了個聽來的例子:「有人收了錢沒有投給xxx,最後良心不安,就把錢放回去⋯⋯在鄉下買票是很有用的,因為阿公阿嬤都很單純,覺得拿了錢就要給他投票。」今天負責駕駛的特助卓彥佑則說,有位屋主曾免費讓他們掛競選看版,過了兩三天又打電話給他,說「拜託給我放下來,我有壓力」。

上次一位支持者打電話給吳音寧,問為什麼「從較早到現在,歹人跟好人在相戰的時陣,定定攏是歹人贏?」他說自己一直想不透這點,「後來他跟我說,嗯,因為歹人較有名。」

語言的困境

在北農工作的時候,吳音寧厭惡宣傳自己,她總覺得與其在鎂光燈下作戲表演,不如低頭好好做事情,「但經過那一次(北農事件)活下來之後,我發現這是一個資訊戰爭的時代。」為了打贏戰爭,她開始上節目、跑活動、經營社群媒體,半年過去了,在地方的知名度卻仍遠遜於謝家的任何人。

謝家經營的「三大有線電視」壟斷了員林以南15個鄉鎮的有線電視系統。四年前大選,因其製播的「彰視新聞」有一半以上都是謝衣鳯的報導,違反選罷法被罰款20萬元;同年,又因謝家持有的股權超過廣電法「黨政軍條款」標準達十年之久,罰款160萬元。這家電視台沒有被NCC少罰過,但之於一年向彰化縣民收取的約5億收視費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鋪天蓋地的宣傳對適合傳統選戰的鄉村來說很有效,「阿公阿嬤的手可能只要握個十次,每次都跟他說我很棒、要投給我,他就真的會投給你。」陳郁涵解釋,「但他們家是政三代,從她阿公的時候就已經網羅了這些組織,她開始跑的時候根本不用重新開始,已經有很好的資源能去操作。」反觀吳音寧的競選團隊,近九成和陳郁涵一樣沒有選戰經驗,大多只是之前一起從事地方創生的夥伴。

車子在二林萬合新興宮前停下。今天是下元節,吳音寧的主要行程是到各處廟宇參加儀式,和民眾搏感情。她微笑,握遍每雙信眾的手,遞上一組印有競選文宣的小卡和原子筆,若遇上坐著的老人家,便蹲下身子來細心問候。廟的中間有乩童在作法。再過去,三位穿著謝衣鳯競選背心的人正飛快發送比文宣小卡大上兩倍的袖珍包衛生紙,和一只精油味道的信封袋,打開它,兩張撒隆巴斯躺在裡面,慰勞現場農民的辛勞再適合不過。

謝家牢牢掌握了農村的傳播管道,得以令謝衣鳯鮮少出現在拜票活動中,吳音寧如同在與一位隱形的巨人搏鬥,「他們的廣播車聲音比我們大,文宣比我們多,看板也比我們多非常多,還有超過一百個穿著謝衣鳯背心的人在各地方出沒,大家一直看見她的名字,很容易就覺得她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不好,也是笑笑的,漂漂亮亮的⋯⋯」吳音寧感慨,這場惡鬥的困局底定,而她認為獲勝的方法就是清楚且深刻地告訴中間的搖擺選民,自己是比謝衣鳯更好的候選人。

但她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說這件事。

她相信副司令馬科斯(Subcomandante Marcos)說「語言是一種武器」,也同意喬治・歐威爾說的「政治語言是為了使謊言聽起來真實」。當所有的政治人物都將民主自由、公平正義、建設發展當成口號,人們已經分不清楚孰真孰假,鎮裡的競選看版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台灣因您更好」和「感謝肯定,衣定繼續努力」的差別是什麼?當兩人的政見都是整治東螺溪,她要如何告訴鄉親自己指的是更自然、永續的整治方式?

吳音寧不知道確切的答案。掃街時她擔心老人家聽不懂「我主張不要剝削式的發展」,到頭來也只能說「給我一個機會,一定認真打拼」。這幾天,團隊在溪湖掛起「吳音寧成功爭取溪湖果菜市場整建」的文宣布條,對手見了也在旁邊掛上相同的布條,僅僅是把「吳音寧」三個字替換掉而已。

危崖有花

五年前吳音寧從北農離開後回到溪州老家做的第一件事,是坐在書桌前開始寫小說。

她並沒有像外界認為的那樣一蹶不振,反而一直認為自己有可能再回到公共事務上。她曾說,那就像是用另一種現實的方式在寫小說、推動一座城市或國家的劇情,是很有成就感的。

這部暫名《水勢三部曲》的長篇小說,草稿已經超過一百萬字,大致架構也幾乎落定,正當寫作終於要有顯著的進展時,選舉這件事找上門來了。「我小說方向都快要出來了欸。」當時她心裡只這樣想。

吳音寧是以報導文學成名的,《蒙面叢林》寫下深入墨西哥山區探訪薩帕塔民族解放軍(EZLN)的經驗,《江湖在哪裡?》完整記錄了台灣戰後50年的農業困境與發展,她也曾出版詩集《危崖有花》,接著便中斷寫作,進入溪州鄉公所工作。如今當她重新提筆要將這幾年來所經歷的農村、土地、革命、政治的故事寫進小說裡時,卻找不到敘事的方式。

「還記得楊照以前採訪我,說我文筆好像滿好的,是用一種文藝的方式在寫我們鄉土的事。我停筆很多年了,覺得那種文藝的寫法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但是,現在的我到底要用什麼樣的語言方式,去講述我看見的這些事?」她讀過劇作家、捷克共和國第一任總統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寫的,一位作家在結束青年時代最初表達生命經驗的方式後,要麼重複自己,要麼不再寫作,第三條路則是捨棄過往一切,摸索出符合當下生命景況的表達方式,也就是作家的「第二口氣」(second wind)。

而她想像中的《水勢三部曲》,要通俗到能讓農村居民讀得懂,又能深刻表達她的精神世界——如同她的選戰,是一條充滿挑戰的路。

「現在是沒辦法想這些了,剩四十幾天了。」車裡只有輪胎壓過地面的聲音,她在一張白紙上塗塗改改,許久後將紙靠過來,問這些內容清不清楚:「吳音寧主張/台糖地妥善規劃/作為公共使用」,準備將它做成文宣布條掛在鎮上。原以為她不會再回答小說的事,直到她又說:「總之是不會放棄它啦。」

北農事件初期,吳音寧曾經和團隊抱怨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出名,她從來都不想變得有名的。當時團隊夥伴和她說:「你已經不是你自己了。」她才知道,「吳音寧」三個字不只是詩人的女兒、作家、社運工作者或一位公務員,乘載的意義已遠超過她的預料與想像。這幾個月,那種感覺又被喚起,每握過一次地方鄉親的手,她都更清楚自己背負了多少重量的期待。

下午三點,競選團隊結束最後一個行程,準備到北斗找個地方休息,所有人都餓壞了。吳音寧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夥伴報告的工作事項,突然叫停車,她看見窗外有幾十位農婦頂著花布斗笠在芹菜田工作。大家下車,抱著文宣品往芹菜田跋涉,遠遠就聽到一位農婦大喊吳音寧的名字。

「是我!我來矣!」已經走在最前方的她,又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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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馬雨辰 編輯/李尤 核稿/高麗音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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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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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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