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故宮到台大美術館:台灣藝術史學者如何讓古老文物重新發光
目光所及,皆為物品。物品各異,堆疊出厚薄不一的訊息。藝術史學者們看到、摸到、感受到潛藏於物品表面下的訊息,並進一步解讀,發現真相在物品中隱隱然地閃著亮光。 藝術史到底是一門什麼樣的學問?
故宮博物院是台灣人最熟悉的博物館。但故宮的文物如何被整理與訴説,是許多藝術史研究者經年累月的研究成果。
對許多人來說,藝術史研究領域像是一個有點神祕而小眾的學術。但其實,透過藝術史學家的學術研究,古老的物件可以在我們眼前閃閃發光,展現它們的意義。
藝術史是「物」的歷史
台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以下簡稱台大藝史所)名譽教授陳葆真曾定義「藝術史」為:「以藝術品為中心,涉及對藝術家、作品風格、製作技術、美學觀,和相關政治、社會、經濟、思想及人生價值觀等文化史各方面議題的研究。」意即藝術品以及藝術品與社會文化的關係,都是藝術史探討的範疇。
相較於文學、哲學等人文學科以「文字」為研究材料,藝術史則是透過「物品」解讀歷史訊息,以物品連結遙遠的過去。賴毓芝認為,相較於編寫精巧的文字文本,物品更有機會保留當下時空的某種「真實」。「文字會有意識地告訴你它想要你知道的事情,但物質的語言沒有那麼規範,裡頭會不小心編織進當時歷史時空原本不想讓你知道的訊息。」賴毓芝解釋。
為了理解非文字訊息,觀者必須打開五感,觀察外形、感受觸感和重量。就像走到《甘露水》面前,觀者會凝視她身上的紋理、頭髮線條、眼睛視線⋯⋯從中想像黃土水如何在一塊大理石上一筆一筆地刻畫甘露水的模樣,而他所處的年代又是如何影響他的創作。
藝術史研究在台灣
現為鏡文學文學開發部執行總編輯 張慧菁,曾於2022年任衛城出版社總編輯時,與賴毓芝共同策劃出版《物見:四十八位物件的閱讀者,與他們所見的世界》。
台灣藝術史在今日發展火熱,但追溯到最早脈絡,藝術史在台灣扎根是由研究中國藝術史起家。
1949年,北京故宮博物院與中央博物館院(今南京博物院)的文物、學術資料與研究傳統,隨國民政府遷入台灣。1965年,國立故宮博物館在台北外雙溪落成,美術相關科系的大學生走進故宮,向院中學者研究與學習,成為台灣第一代藝術史學者。
1971年,台大歷史研究所設立中國藝術組;1980年代中期,第二代藝術史學者石守謙、謝明良、陳芳妹等人自歐美學成歸國,帶回西方的藝術史研究方法。同一時間,台灣社會經濟穩定成長,投資湧入藝術市場,公私立典藏機構對藝術史研究人才的需求大增,藝術史組便在這樣的背景下獨立成所。「台灣藝術史」的論述也在這段期間逐漸成形,早期研究者如顏娟英,於1987年投入全台畫家的田野調查,為台灣藝術史留下第一手口述資料。
2022年,由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賴毓芝和當時為衛城出版社總編輯的張惠菁(現任鏡文學文學開發部執行總編輯)共同策劃出版《物見:四十八位物件的閱讀者,與他們所見的世界》,邀集世界各地東亞藝術史研究者、博物館員、考古學家,從學術觀點和主觀體驗,書寫一件最願意為之傾訴的文物。
賴毓芝:習以為常以外的世界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賴毓芝:從「緩慢觀看」走上藝術史研究,認為藝術史的核心精神是深刻閱讀物品,並以自己的語言或行事表達。台灣藝術史專業是在社會變遷下誕生,賴毓芝也特別有感自己會成為一名藝術史學者,是一種「時代的產物」。
1990年代初期,賴毓芝進入台大化工系就讀,當時經歷解嚴的台灣社會正面臨各種新知識與文化的洗禮,對外在世界的知識非常渴求。相較於在化工系習得的知識,她心想,應該追求的是對世界的理解。
偶然一次機會,賴毓芝跟著時任台大藝史所教授石守謙到故宮參訪,整堂課老師只帶大家看了一幅書畫。即使當時對藝術史一無所知,但是在這種「緩慢觀看」(註)的過程中,賴毓芝獲得前所未有的感受,「很迷人,石老師讓我看到很多過去我沒有看到的東西。」賴毓芝感覺到人生開了一扇大門,成為她走上藝術史研究的契機。
藝術史迷人之處在哪裡?賴毓芝舉例,清朝乾隆皇帝擁有的「多寶格」和房間造景「通景畫」,因混雜中西方工藝元素,被傳統文人學者視為「品味不佳」的藝術品。但賴毓芝透過研究發現,有別於過往學者大眾對於清朝實施海禁、鎖國的封閉印象,同屬於18世紀的法國國王路易十五、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和中國乾隆皇帝等人,其實共享了涵蓋世界的「宮廷文化」,彼此有著密切的交流,「這些物質文化得以突破了我們以為的『中國某個朝代就是什麼樣』的成見。」
在2019年一場國際研討會上,賴毓芝閱讀到中國藝術史學者鄭岩和女兒合著的《年方六千:文物的故事》,由鄭岩撰寫文字,女兒以水彩畫呈現物件的樣貌。「我特別注意到的是女兒的筆法,讓人感覺她不只是在『畫』一件文物,而是非常認真地想閱讀出文物所有的細節與特徵。」深刻閱讀物品,並以自己的語言或行事表達,即是藝術史的核心精神,賴毓芝因而萌生出版《物見》的想法,藉由記錄藝術史學者那些看見卻未被記錄的經驗與觀察,讓讀者也能開始看見生活中看似不重要、卻深具意義的細節。
施靜菲:對生活多一點講究
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教授施靜菲:因一趟歐陸旅遊萌生對藝術的好奇,關注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對器物製作的影響。同樣做藝術史推廣,台大藝史所教授施靜菲期待非藝術史專業的學生能理解「美」是什麼,並將審美落實在生活中。推己及人,她過去也有一段理解何謂「美」的切身經歷。
亞洲藝術有哪些優秀的畫家?為什麼歐洲的教堂看起來都一樣?1990年,當時就讀台大政治系的施靜菲和朋友踏上歐洲大陸,一個月後,她將這趟旅途中萌生的兩個問題帶回台灣,並決定報考藝術史研究所。
施靜菲師從陶瓷研究權威謝明良和2022年唐獎漢學獎得主潔西卡.羅森(Jessica Rawson)。羅森早在30年前,便為無聲之物發聲,施靜菲深受影響,不只研究器物,也關注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對器物製作的影響。
施靜菲研究的中國景德鎮青花瓷器,如今是擺放在博物館大玻璃櫃中珍稀的藝術品,但在幾百年前,青花瓷其實是大量生產、流傳到世界各地,作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工具。1990年代,施靜菲拜訪鄂圖曼土耳其宮殿,當她看到廚房中擺著做工精緻的青花瓷,上頭有著使用和清洗的刮痕,她的心中湧起一股感動,「上面都是人的痕跡,我們應該把物品中的人復原,了解他們當時如何使用它、和它互動。」
施靜菲目前在大學部教授東北亞藝術的通識課,從基礎的物件觀察開始,帶著學生思考物品間相互影響的關係。她也將課程視為一種美學教育,她拿起桌上的馬克杯,具體而微地展示美學如何在生活中發揮作用,「透過藝術史訓練學生的眼睛,學習欣賞什麼是品質好的物品,其實不需要花大錢,我們可以從身邊的馬克杯開始講究。」
盧慧紋:將物件的感動帶給藝術史的學徒
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教授暨所長:在台灣完成藝術史碩士的學術訓練,卻因為一次考古學課程,感受到將甲骨文殘片拿在手上的震撼。台大藝史所所長的盧慧紋,受藝術史的感召,是來自於一次次近距離接觸。
同樣是在1990年代初期,當時還是台大經濟系學生的盧慧紋,隨著一位教授中國繪畫史的老師到故宮參訪,老師隨口一句「如果讓我選,我會選富春山居圖然後帶回家」,成為盧慧紋開始意識藝術史的起點,「當時這些書畫對我來說都是課本上的重要作品,但居然也可以有很個人的感受。」
1990年代末期盧慧紋赴美攻讀普林斯頓大學藝術考古學博士,在老師要求下到大學部修習考古學課程。老師將學生帶到庫房,傳閱學校收藏的甲骨文和青銅器,即使她已經在台灣完成藝術史碩士的學術訓練,對物件有一定程度的熟悉,「但我過去從來沒有把一片甲骨文殘片拿在手上,那對我來說非常震撼。」
這些經歷讓盧慧紋意識到,不論是好的課程,還是好的美術館場館,只要提供其中一條道路,就有機會打開年輕人對藝術史的興趣,「這也是我們覺得台大需要一個美術館的原因。」
台大自1928年創校以來,廣泛蒐集獨特且豐富的文獻史料、標本與藏品,並陸續成立校史館、人類學博物館、地質標本館等館舍進行展示和推廣,然而收藏藝術品的美術館卻長年缺席,直到2019年才終於成立由藝術史所負責的美術館籌備處。
有別於故宮以收藏國寶為主,台大美術館可以搜羅破片、臨摹書畫等物件,培育專業藝術史研究人才,讓學生實際與物品相遇,延續盧慧紋當年摸到甲骨文的感動,即便不是藝術史專業的學生,也能隨時走進這座美術館,打開對於藝術史的興趣。
生氣勃勃的物質世界
左起分別為賴毓芝、施靜菲、盧慧紋、張惠菁。
在藝術史學者們的分享中,能夠看見她們如何透過對物的觀察,發現更廣闊的世界,如同知名藝術史學者歐文.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在〈談藝術史為一門人文學科〉所說:「人文科學的工作,不是要抓住稍縱即逝的東西,而是要讓死氣沉沉的東西活躍起來。」
物品從過去穿越時空來到當代,實在地存在於人的面前,帶來等候被發現的真相,與當代美學對話的機會。縱使物品沒有的「生命」,但是在藝術史的世界裡,書畫、器物、書法、畫作⋯⋯竟是如此生氣勃勃,各自表達。
*註|緩慢觀看(slow looking),意指緩慢仔細的觀看物品,是一種透過觀察學習藝術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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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5/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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