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正丈《臺灣人的歷史》:從芝山巖400年縮影,拆解臺灣國族認同的10個歷史轉折
臺灣史權威若林正丈直搗 「臺灣人」認同核心。《臺灣人的歷史:若林正丈拆解臺灣躊躇又持續變動的國族認同》一書橫跨四百年、十個歷史轉折點,從殖民、戒嚴到民主,清晰解析臺灣如何在亞洲角力中,從「被命名」到 「自我命名」。作者以優美筆觸,透過 #狗去豬來 、#兩國論等關鍵字,帶你重新理解我們是如何匯聚成今日複雜的「臺灣人」樣貌。
芝山巖的景色
位於臺北市北部的士林地區,有一座芝山公園。該處其實是一座小山丘,或者該說是一座小小的岩山,名為芝山巖。芝山巖的巖頂有一座名為惠濟宮的廟宇。如今其周邊一帶被規劃為公園,成為附近居民休憩之處。這座小岩山,事實上正如同臺灣複雜歷史的縮影。
首先,我們談談惠濟宮。這座廟宇又名開漳聖王廟。「漳」指的是臺灣對岸的中國福建省漳州,與同省的泉州、廣東省的嘉應州並列,為臺灣漢族居民的三大原籍地之一。「開漳聖王」指的是唐朝末期官員陳元光,他奉皇帝之命進入福建南部,平定當地原住民,奠定漢族遷居漳州進行開拓的基礎。漢族移民視陳元光為開拓鄉土的鼻祖而加以供奉,皇帝也賜封其為開漳聖王。臺灣漢族移民的開拓自十七世紀初葉開始盛行,由南向北,從西部平原地帶到丘陵地帶、東部逐步推進。臺北盆地的全面開拓,則要等到十八世紀清朝乾隆年間(一七三六—一七九五年)之後。當漳州移民定居士林地區後,也在此祭拜家鄉的開拓之祖。
來到臺灣的漢族,當然並非在無人荒野中進行開拓。當時在西部平原上居住著後來被稱作「平埔族」的原住民族(「平埔」意指平原),在丘陵地帶至山區則居住著後來被日本當局命名為「高砂族」的諸多部族。遷入臺灣的漢族,有的單獨與當地原住民族進行貿易,並且透過婚姻融入部落;有的則集體與之發生衝突,逐漸擴大勢力,最終成為臺灣島上的主要統治勢力。臺北盆地原居住著一群名為凱達格蘭族的平埔族,但隨著漢族勢力的增長,凱達格蘭族作為臺灣族群的一支,與臺灣其他地區的平埔族一樣逐漸從該地消失。漢族在芝山巖建立開漳聖王廟,在廟裡祭拜觀音、開設學堂,其設施逐步完善的過程,同時也是凱達格蘭族從臺灣族群中逐漸消失的過程。惠濟宮,也就是開漳聖王廟,不僅象徵著此地的漢族開拓史,同時也象徵著其背後臺灣族群興衰交替的歷史。
惠濟宮(開漳聖王廟)象徵著芝山巖的漢族開拓史,也象徵著其背後臺灣族群興衰交替的歷史。
此外,若繞到廟宇後方的公園內,在遮蔽臺灣強烈陽光的茂密樹叢下凝神細看,會發現一座祠堂與四座石碑。
所謂的祠堂,就是位於惠濟宮正後方的「同歸所」。「同歸所」祭祀的是在此地死於非命的無主孤魂,是來自廣東省北部嘉應州(即梅縣,臺灣漢族移民三大原籍地之一)的移民,也是漢族中地位特殊的「客家人」,他們說的是客家話。漳州人與泉州人所使用的語言則屬於閩南語(也稱福佬語。「閩」為福建的簡稱),漳、泉雖然發音略有差異,但雙方完全可以溝通,而客家語與閩南語則無法相互理解。
漢族移民在臺灣的開拓過程,不僅是漢族與原住民之間互相抗爭的複雜歷史,同時也是移民之間為了土地、水利等經濟資源相互競爭與衝突的歷史。在這樣的激烈競爭下,移民往往會以語言與習慣相近的祖籍地為依歸,各自形成勢力相互對抗。有時是漳州人對抗泉州人,有時是漳州人或泉州人對抗客家人,有時則是漳州人與泉州人聯合起來對抗客家人。這些都屬於臺灣歷史上「分類械鬥」的現象。大規模的械鬥經常演變成「民變」(也就是反抗官府的叛亂),而民變也經常以分類械鬥告終。在鎮壓民變時,除了官府軍隊之外,有時還會動員客家人組成的部隊,以「義民」之名投入戰鬥。一七八六年(清乾隆五十一年)發生的大規模民變「林爽文之亂」期間,叛亂者及附近大量居民試圖逃上芝山巖避難,但遭官兵與義民無情攻擊而大量遇害。有人撿拾遺骨並立祠祭祀,這就是後來的「同歸所」。一八四八年(清道光二十八年)又發生漳州人與大龍峒泉州人之間的分類械鬥,芝山巖再次成為戰場。事件平息後,因這次衝突而死亡的無主孤魂,也一併供奉在祠內。
「同歸所」祭祀的是在此地死於非命的無主孤魂。
四座石碑中的第一座是「學務官僚遭難之碑」。一八九五年,日本在甲午戰爭中獲勝,依據馬關條約迫使清朝割讓臺灣本島與澎湖群島。日本政府任命海軍大將樺山資紀(一八三七—一九二二年)率領一群文武官員,於同年六月十七日在臺北設立臺灣總督府。隔月,甫獲任命為總督府首任學務部長的教育家伊澤修二,借用芝山巖惠濟宮學堂成立學務部,同時任命數名學務部官員擔任教師,召集當地名流子弟設立「國語傳習所」(此處所稱「國語」指的是日語)。這裡既是日本在臺灣的殖民地教育之始,同時也是近代學校制度的濫觴。然而當時日本對臺灣的統治尚未鞏固。雖然同年十一月樺山大將向日本國內大本營報告「臺灣本島已平定」,實際上其後各地仍相繼出現地方勢力的抵抗行動。次年(一八九六年)元旦,由簡大獅等人率領的反抗勢力突襲臺北,吹響了臺灣居民的反抗號角,芝山巖的國語傳習所也成為攻擊目標,有六名日本籍學務部官員遭到殺害。前述石碑即是在同年六月,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前來視察臺灣時親自題寫及豎立。此後,這六名官員被塑造成日本殖民地教育的「殉教者」,合稱「六氏先生」。日本人在師範學校宣揚所謂「芝山巖精神」,還在此地建了一座芝山巖神社,也陸續豎立多座刻有在臺灣去世的日本教師姓名的石碑。
日本戰敗後,國民黨政權遷臺,大量外省人隨之移居,芝山巖神社遭到破壞,「學務官僚遭難之碑」亦遭推倒棄置,直到近年因地方社區興起重拾歷史的風潮才得以修復重立。

從那裡再往更深處走去,還可看到一座看起來比較新的日式墳墓,這是在一九九五年一月由當地的熱心人士所建立的「六氏先生之墓」。芝山巖的國語傳習所,隨著不久之後臺灣總督府成立國語學校(後來的師範學校),被改建為第一附屬學校。之後又因專為臺灣本島人的初等教育而設置「公學校」的制度興起(從日本來臺灣的日本人子女就讀的是「小學校」,兩者有別),遂改制為「八芝蘭公學校」。其後隨著殖民地教育的發展,這所學校數次搬遷與更名,戰後最終成為了士林國民小學。一九九五年,士林國民小學成為臺灣唯一一所創校滿一百周年的學校。而建立「六氏先生」墳墓的熱心人士,都是這所士林國民小學在戰前的畢業生,包括臺灣人與日本人。
再更仔細一看,距離此處約十公尺的地方,還有一座中國風格的石碑。這座石碑是一九五九年由「陽明山管理局」所建的「芝山巖事件紀念碑」,碑文上所讚揚的是當年殺害「六氏先生」的簡大獅等人。他們在戰前日本殖民者口中是「匪徒」,在這碑文卻成了抗日義民。從過去中國國民黨政府的立場來看,這樣的認定可說是理所當然。
令人意外的是,就在這紀念碑旁,還立著一座表彰戴笠的紀念碑。戴笠正是過去中國大陸時代國民黨政治警察組織之一,即「軍統」的領導者。軍統除了在抗日時期對抗在中國大陸暗中活躍的日本軍特務機關,也曾因鎮壓中國共產黨及民主派人士而讓民眾畏懼。

戴笠於一九四六年因飛機事故身亡。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府在對抗中國共產黨的內戰中失敗,逃亡到臺灣,當時約有一百萬名外省人隨政府遷居臺灣。包含軍統在內的情報機構,在國民黨逃亡到臺灣後,被重新整編於蔣介石之子蔣經國(一九一○—一九八八年)的旗下。當時軍統相關人員多定居於芝山巖附近,國家安全局等情報機構也多設置在這一帶。芝山巖旁邊有一條雨農路,附近還有一間雨農國民小學。「雨農」即為戴笠的號。戴笠的紀念碑立在芝山巖,應該正是基於這個緣故。戰後,新的移民表象再次融入了芝山巖這個空間之中。
雖然在公園樹蔭下乘涼的當地居民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無憂無慮,但想到開漳聖王廟所象徵的開拓歷史,以及其背後逐漸凋零的平地原住民所經歷的過去,並遙想四座石碑所呈現出的那些來到臺灣又離去或長期滯留的國家痕跡,這個小小岩山所承載濃密的歷史,簡直令人感到窒息。
不僅如此,二○○一年春,小林善紀所著漫畫《台灣論》發行中文版,書中有關「從軍慰安婦」的敘述在臺灣鬧得沸沸揚揚,前述「學務官僚遭難之碑」與僅存的在臺殉職日本教師紀念碑上,亦被人以紅色噴漆寫上「侵略者死」、「殺、殺、殺」等字樣。芝山巖內瀰漫著濕熱的空氣,至今仍令人為之動容。

一九七二年,日本與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與臺灣(中華民國)斷交,此後臺灣彷彿一度從日本的輿論圈中消失了。日本政府透過與中國建交、與臺灣斷交的政治決定,彷彿為日本社會提供了「不必再理會臺灣」的免罪符。然而臺灣本身並沒有消失,仍舊在相同的地方。臺灣依然是日本的南方鄰國,而且憑藉其驚人的經濟成長與近年來的民主化,逐步提高了其在國際社會中的能見度。在民主化的同時,臺灣與長期不相往來的中國之間也開始了民間交流,雙方現今已形成緊密的經濟關係。過去被視為冷戰與分裂之海的臺灣海峽,現已逐漸轉變為通商之海。然而由於兩岸皆興起了國族主義的浪潮,伴隨著冷戰後中美關係的質變,臺灣海峽就跟朝鮮半島一樣,成為區域內緊張局勢的根源。臺灣及相關國家(特別是中美兩國)將如何因應這種緊張情勢,將會大幅左右二十一世紀東亞的局勢。
當我們在思考「臺灣問題」時,不妨稍微回顧一下臺灣短暫、複雜而濃密的歷史。針對那體現在芝山巖內濃密的歷史,本書將嘗試加以解讀與爬梳。

本文摘自《臺灣人的歷史:若林正丈拆解臺灣躊躇又持續變動的國族認同》/若林正丈著.明白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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