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只有台灣人能說的故事:《零日攻擊:改編小說》真實探討台海戰爭威脅下的人性掙扎
《零日攻擊:改編小說》改編自熱門劇集《零日攻擊》,由四位新生代作家帶來四篇中篇小說,探討台海戰爭威脅下的人性掙扎。當台灣身處美中對峙、兩強夾縫中,書中人物在逃離家園、屈服誘惑與掙扎求生之間抉擇。這是一個只有台灣人能說的故事,也是給下一輪世界和平留下的備忘錄。
站哨的人
一、大膽島
大膽島的夜晚總是靜得過分,風從海上吹來,裹著鹽味,也裹著沉默。
晚上九點多了,海面晦暗不明,星星竊竊私語,彷彿哪兒都沒有隱私,添仔想跟女朋友小鳳講電話,還得躲到無人的角落裡。
「老婆我好想你。」添仔抓著手機壓低聲音,幾乎快要和風聲融為一體,「夜市客人多嗎?」
「你說咧?你爸穿護腰顧滷肉和肉羹湯,你媽招呼客人到聲音沙啞,阿弟、阿妹放學也過來幫忙。我整個晚上走來走去送餐,腳痠得要命,又熱得要死,妝都融化了。」小鳳說。
添仔嘴角扯了一下,笑得苦澀:「等退伍存夠錢,我把家裡攤位升級,裝兩台冷氣,再請兩個工讀生,讓妳當漂漂亮亮的老闆娘。」
「我要當新娘。」小鳳嘟噥。
「好,我們在滷肉飯招牌前面拍婚紗。」添仔笑開了。
「神經病,你還不膩?」小鳳罵他,聲音裡卻有笑意。
那一端突然傳來小孩的吵鬧聲,是阿弟和阿妹的聲音,搶著要講話。
「我也要跟大哥講話。」阿妹的聲音尖細又黏膩,「蘇永添你什麼時候放假?我要你帶我去吃冰。」
「我要玩具槍。」阿弟在旁邊吼,「跟你當兵一樣的那種,要大的。」
添仔笑得更傻了,「好啦,都買,大哥回來帶你們去買整箱的。」
他坐在冰涼的地上,手機靠著耳朵,彷彿隔著那一方小小螢幕就能伸手回到夜市的那個角落,站在燈光閃爍、人聲鼎沸的巷弄裡。小鳳那熟悉的語氣、阿妹的撒嬌、阿弟的胡鬧,還有遠遠傳來老爸對客人複誦「三碗滷肉飯、兩碗肉羹湯」的嗓門,全都在他的腦海裡復現。他甚至能聞到滷汁香,那是家的味道,是他熟悉的一切。
但這裡是大膽島,離家幾百公里的邊防哨站,他身後不遠就是沉默的彈藥庫、封存的老砲塔與生鏽的防空槍,四周都是潮濕的牆壁與鹽巴侵蝕的鋼鐵。
海風吹過迷彩的牆角,吹得他手背發涼。他經常想家,想念氣味混雜的夜市,想念一家六口蝸居的小公寓,狹窄卻熱鬧。他睡在最上層的鐵架床,每次翻身都會讓床架咯吱作響,吵醒整屋的人,但他仍懷念那樣的擁擠。唯有聽聽家人的聲音,添仔才不會感覺自己被這座孤島吞沒。
「添仔,你還在聽嗎?」小鳳在電話那頭喚他。
「在啊。」他柔聲回答,眼睛盯著遠方那片黑到沒有邊界的海。
「你那邊風好大喔。」小鳳說,「聽起來好冷。」
「冷是冷,但聽到妳的聲音就溫暖了。」
「噁心。」小鳳又笑,「會被你冷笑話凍死。」
添仔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她笑。
不遠處,說話聲伴隨急促腳步踩著砂礫而來,添仔認出連長的嗓音,厚實的北部腔。
「不說了。」添仔匆匆掛斷。
「什麼叫做莊柏甫失蹤了?大膽島就芝麻點大,還能跑去哪?」連長像是冒煙的火車,語速卻一節快過一節。
添仔一驚,發現連長口中所說的,是他耳朵不該聽的,更縮起身子藏進陰影裡。
「綁架個屁,趕快查清楚。還有,謹慎處理,封鎖消息,不要驚動大家。」連長壓低音量。
「失蹤、綁架」這幾個字在添仔腦中炸開,他忽然想吐。直到連長的背影消失許久,添仔仍僵立原地,腳像生了根,腦中亂成一團。
他回想起最近亂七八糟的新聞標題,試圖從中理出頭緒。
自從總統大選當天,投票所發生爆炸案後,全台便瀰漫著一股不安氣氛,連軍營裡都拿猜嫌犯當茶餘飯後的話題。添仔對政治毫無興趣,可是同寢室好友阿明對時事熱衷,跟添仔說炸彈客就是要給總統候選人王明芳市長好看,還說宋崇仁總統如果前往小北約演說,絕對會激怒對岸老共。
阿明講的那些,添仔沒興趣,他只知道當初自願到離島當兵,只是圖一個外島加給,想著每月能發零用錢給阿弟和阿妹,就糊裡糊塗簽下去,他壓根不曉得大膽島在地圖上的哪裡。
當他發現,大膽島號稱「前線中的前線」,與廈門距離僅四千四百公尺,抱著游泳圈游兩下就到了,相對來說台灣本島還離得比較遠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說來荒謬,添仔在大膽島駐兵,卻從沒想過真的會打仗。兩岸戰事喊了那麼多年,向來是雷聲大雨點小,水鬼則是八二三炮戰那年代的故事。他的父母在夜市擺攤,認為反正無能為力,國家大事留給總統煩惱,小人物過一天算一天就好。添仔跟父母一樣,對台海危機無感,只想在離島涼涼混日子,可不想上戰場當砲灰。
他低頭重新打開手機,螢幕一閃一閃,小鳳傳來幾張照片,是店裡的生意照,一張小鳳穿圍裙端著熱湯,另一張是阿妹和阿弟勾肩搭背衝著鏡頭扮鬼臉,還有一張是老爸和老媽顧攤位的照片,兩人汗流浹背。
添仔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彷彿那不是一張平面圖檔,而是一扇立體的門,可以讓他穿過風聲、穿過夜色、穿過這乏味的軍旅生活,一步步回到熟悉的街口。
銀色月輪下,白底紅字標語「大膽擔大擔,島孤人不孤」靜靜佇立於大膽碼頭上。添仔不禁煩惱起來,台灣海峽是否將不再平靜?
⬧
添仔腳步虛浮地走回寢室,軍靴踏在水泥地板上,剛剛偷聽到的話像釘子一樣深深釘進他的腦袋裡,拔也拔不掉。
推開寢室的門,一股混雜的味道迎面而來,菸味、腳臭、樟腦丸、還有一點溫熱的體味與怪怪的金屬生鏽味,所謂男人味吧,這就是他住了快半年的地方。
燈光昏黃閃爍,天花板的風扇轉得不快不慢,幾個新兵在打掃,老鳥躺在床上滑手機,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添仔回來囉,電話打爽沒?」大毛嚷嚷。
「小鳳有沒有跟你說,她穿了我們送的那件睡衣?」隔壁床的胖子問。
一陣哄堂大笑,有人還故意吹口哨,還有人拿枕頭往添仔丟,叫他「色鬼仔」。
唯獨添仔笑不出來,他悶不吭聲地走到自己的床鋪邊,一屁股坐下,開始慢吞吞脫軍靴。鞋帶打了死結,他手指發抖,扯了半天才解開,白襪子濕了一圈,腳趾縫間隱隱發癢。
「看他臉超臭的啦,被小鳳甩啦?」大毛說。
「幹你該不會是跟小鳳視訊,褲子脫到一半手機沒電?」胖子問。
這句話一出,整間寢室瞬間再次爆出笑聲,大毛笑到猛拍床。阿明沒有跟著笑,只是靜靜地端詳添仔。
忽然砰地一聲,添仔把靴子朝牆角一踹,鞋頭撞上鋼櫃發出金屬震響。笑聲戛然而止。
「算了,不要管他啦。」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再開玩笑。
阿明拉起蚊帳,蹭一下從上鋪跳下來,一屁股坐到添仔床邊,「怎樣啦?大家開個玩笑而已。」
添仔盯著地板,許久才抬起頭,喉結動了動,低聲說:「出去講。」
兩人默契十足地走到寢室外的轉角,那裡是靠近水塔的地方,燈泡閃爍,牆邊濕漉漉的,有一股青苔的味道。夜晚的冷風從山頭吹下來,帶著鹽味與青草味。
添仔手在褲袋裡摸索,掏出兩根香菸,顫抖地幫阿明點火,又點了自己那支。火光一閃,映出添仔疲憊的臉,黑眼圈都出來了,下一秒又迅速被黑暗吞沒。
他深吸一口,把尼古丁進肺裡,一種不確定的安定感蔓延開來。
「還記得你剛調來的時候嗎?」添仔聲音有些沙啞,「你跟伙房吵架那次。」
阿明也吸了口菸,不說話,只是默默點頭,眼眸眺望遠方的暗影。
「那天晚餐是魚鬆炒高麗菜,你吃了一口就吐出來,當場端著餐盤衝進伙房,大吼說『這是給狗吃的嗎?』」添仔笑了笑,煙霧從嘴角漏出,飄得亂七八糟。
「媽的,那魚鬆臭得像死老鼠。」阿明冷冷哼了一聲。
「我知道你是有正義感啦,可是誰不知道你哥是上頭的大紅人,伙房那些老鳥哪敢真跟你吵?你一來就罵人,廚房那些人背地裡都叫你『吳少爺』。」
「我不管什麼少爺,我只想讓大家吃正常的飯。」
「你知、我知,伙房兵也知。」添仔嘆氣說,「可是你剛來可能不清楚,那批魚鬆是金門送過來的庫尾貨,標籤都掉了,可是颱風天船沒來,沒菜了,只好硬煮出來湊數。」
「後來我知道了,小蔡氣得說要找連長告狀,是你請他喝酒擺平,幫我講話。」
「還帶你去幫忙洗鍋子。」
「你還想逼我穿圍裙。」
「你死不肯穿,結果全身都弄濕了。」
兩人同時笑了,笑聲短暫,像石頭丟進水潭,只激起一圈輕漣,接著又陷入沉默。阿明察覺到不對,等著添仔開口說。
添仔咬咬牙,緩緩說:「你欠我一次。」
阿明側過臉,眉頭皺了起來,「你想講什麼?」
添仔吸最後一口菸,把菸屁股捻熄在牆角,看著阿明說:「我想回台灣,你哥一定有門路,幫我調回本島,這次……換你幫我。」
阿明愣了幾秒,「你為什麼突然……」
「莊排……失蹤了。」添仔低聲說,語氣幾乎聽不見,「我聽到連長講的,說有可能是被抓走……」
阿明身體一震,立刻轉頭盯著他,「你說什麼?什麼時候失聯的?我去問連長。」
「你不要問那麼多啦。」添仔慌了,伸手拽住阿明的手臂,「你這樣衝出去,別人就知道我偷聽了。我不想惹麻煩,我只是……這裡是大膽島,我不想跟莊排一樣。」
「你跟我一樣是自願來的,當初你選這邊,想要當個爽兵,現在覺得這裡危險,就準備棄島開溜了?」
「你就幫我講一下,說我家裡有事,什麼理由都行……」
阿明一把甩開他的手,火氣一下子湧上來,「我剛來的時候,覺得你是個講義氣的人,沒想到我看錯了。」
阿明的眼神裡不再只有震驚,而是失望,一種刺痛的、說不出口的背叛感。
添仔臉紅了,想反駁什麼,嘴唇動了幾次,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本文摘錄自《零日攻擊:改編小說》/作者:海德薇/ 李奕萱/ 四絃/ 浮靈子 著.黑體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海德薇
筆名來自哈利波特的貓頭鷹Hedwig,是編劇、作家和業餘法國號演奏者,作品涵蓋影視劇本、動畫、小說、漫畫與兒童繪本。小說作品《光點消失之後》獲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獎評審獎,《中年少女的祈禱》獲鍾肇政文學獎評審獎,《我的虎爺好朋友》獲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榮譽獎,《山神》獲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入選Readmoo百大暢銷文學書。另著有原創劇本,獲優良電影劇本獎優等獎以及文化部劇集劇本獎優等獎殊榮。畢生願望是以故事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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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深度探討當代文化趨勢,並提供關於音樂、閱讀、電影、飲食的文化觀點,對於當下發生事物提出系統性的詮釋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