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戰爭逼近家門:專訪《零日攻擊》導演羅景壬——揭開台灣社會的集體焦慮
在全球地緣政治緊張的背景下,台灣重磅劇集《零日攻擊》以假想中國對台軍事行動為題材,勇敢探討了戰爭陰影下的人性抉擇。在VERSE專訪中,導演羅景壬深入分享了他對這部作品的思考與創作歷程。
耗資2.3億元製作費,由金獎編劇鄭心媚擔任製作人與編劇統籌的重磅台劇《零日攻擊》8月正式播出。集結金獎導演群包括洪伯豪、蘇奕瑄、趙暄、劉易、吳季恩、羅景壬、林志儒,以中國對台灣採取軍事行動攻擊為假想時空背景,透過十個不同人物視角,展開十集故事。其中,導演羅景壬在第八集以一對台商夫妻為主角,直面當戰爭逼近時,他們在家國、利益與情感之間的拉扯。羅景壬相信,這是每個人都無可迴避的課題。
VERSE: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決定加入《零日攻擊》劇組團隊?
羅景壬:約莫2022年底冬天,我收到一個陌生的訊息詢問,有沒有興趣拍攝一部關於中國入侵台灣的劇集?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製作人鄭心媚發的訊息,不過當時我並不認識她,也不確定是不是詐騙(笑)。但當下我的回覆是,很榮幸有這個機會。接著我就收到一個陌生的地址,然後在那邊碰到許多導演,同樣也對這個題材有興趣。當年的國際情勢,正好也是烏克蘭戰爭發生的時候。就現實面來說,我相信許多人都非常關心這個議題,只是不可否認,我們(台灣)經常處於一種逃避且分裂的狀態,每個人的想法都不盡相同,但我們卻很少正面去談論這件事情。而就創作題材而言,假使中國侵略台灣,我們究竟會處在什麼樣的狀態,其實有許多戲劇角度可以發揮,而且透過創作的方式,把我們內心的憂慮或多或少具象化,甚至真實地去探討各種人性的可能面向,都是有意義的。
我們本來就生活在危機最前線,台灣長期處在被中國威脅的狀態,因此利用創作者的視角跟全世界分享,不管有多瘋狂,目前位於海景第一排的風景看起來如何,對世界和平也是一種貢獻。希望這部戲有助於世界各地的人去反省思考,如果今天換作是他,他會怎麼做。
VERSE:《零日攻擊》以單元劇呈現,每一集由不同導演,講述不同的故事。而您執導的第八集〈反分裂家庭〉,為何以「台商的抉擇」作為切入點?
羅景壬:從籌備初期,就是許多創作者、導演和編劇一起參與討論,某種程度也揭示了這部戲以單元劇呈現最合適,由一個導演負責一集故事,而這樣的合作模式,也有利於讓這部戲得以用最快速的方式執行完成。開拍之前,所有創作者,都有共同書單和前置作業要一起參與,如黑熊學院的民防課,透過分門別類的相關知識,去了解戰爭爆發可能對不同族群所帶來的影響,彼此也相互對焦各自對戰爭的想像。接著再讓創作者去提出最關照的面向,讓十個導演各自發揮所長,但每一集都是在同樣的時空背景和時間軸下所發生。
當時我對每個族群題材其實都有興趣,但由於我還要拍攝前導預告影片,所以就把選擇權先讓給其他導演,等大家都選定之後,才決定以台商作為我拍攝的切入點。
VERSE:台商也是台灣社會某個群體的縮影,您希望透過這一集,引發觀眾什麼樣的思考?
羅景壬: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這個世界工廠吸引了無數台商前進。不可否認,台商對於中國經濟,也有著不可抹滅的貢獻,超過百萬的台商投入他的青春歲月、才華專業和金錢在裡面。我們每個人身邊,可能就有一個親戚、同學、朋友,甚至你的另一半就是其中一份子。你們家有可能因為這樣而發財,也有可能因為這樣而毀滅(比如先生包二奶)……這個連結是扎扎實實地存在於我們身邊,這份情感牽絆更是一言難盡。而當這樣一個人(台商)面對戰爭的現實處境,他該如何全身而退?我想是所有台商都必須面對的共同課題,尤其當砲火面對著自己的家鄉。
然而不管對台商寄與多少同情,我認為終究還是有一個界線存在,就是如果我們不把家門的哪一面是朝外、哪一面是朝內搞清楚,會產生很大的麻煩。今天我們之所以還可以關起門來吵吵鬧鬧,是因為這個社會還有信任存在,但一旦這個家門破掉了,我們不再認為守住這個家園是重要的,所有信任關係都會跟著瓦解。
《零日攻擊》劇照
VERSE:〈反分裂家庭〉由戴立忍和潘慧如飾演一對中年夫妻,隨著戰爭發生,兩人的關係受到衝擊與考驗。
羅景壬:當一對夫妻面臨戰爭爆發,必須開始做出一連串的選擇,他們彼此的差異就會慢慢浮現出來,我認為這是很有意思的事。即便處在太平盛世,一對面臨中年危機的夫妻,生活裡也有許多瑣事可以吵架,導致他們走向離異。而這對中年夫妻,在面對人生轉捩點的重要時刻,要選擇抵抗還是投降?要逃去A地還是B地?這裡面其實有很多指涉。
作為一個熱愛戲劇的人,我最關心的永遠是人性。當我跟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人,現在要各自被迫表態,才發現我們的價值判斷如此不同,這不僅是婚姻的重大考驗,更是所羅門王的判決難題,因為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兒子,小孩該跟誰離開?難道小孩要切成兩半,一人一半嗎?
《零日攻擊》劇照
VERSE:戲中的兒子,由於父母的立場,在學校遭受霸凌,這場戲非常寫實,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羅景壬:這場戲確實有他的獨特之處,因為我們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排練過程中,其中有幾句台詞:「你他媽的為什麼都幫中國說話」、「我沒有要逃去中國」,當下我聽了本來覺得有些彆扭,因為在我生長的世代,這似乎是選舉場合才會出現的話語,私底下我們都會有默契地避而不談充滿政治立場的語彙。但是這場戲如此直白地被說出來,會不會有點奇怪?是不是應該修改一下台詞,把中國拿掉?
但很有意思的是,年輕演員們的反應,卻一點都不覺得拗口或說錯話,他們認為如果把中國拿掉,反而無法完整表達出角色的憤怒,無法讓觀眾感受到劇情裡的衝突點。這件事讓我開始有所意識,由於成長背景不同,不同世代在看待這些事的態度完全不一樣。突然也讓我多了一份安心,我們好像不用過度擔心下一代,他們雖然有他們要面臨的考驗,但一代一代都會長出各自不同的樣子。
這場戲也是一個對照,在校園裡,年輕人會直接把情緒宣洩出來,但回到家庭裡,反而有許多東西是大家刻意不想說破的。
《零日攻擊》劇照
VERSE:戲裡一開始出現的黑貓和王渝萱所飾演的陌生女孩,各自代表什麼隱喻嗎?
羅景壬:當時我跟編劇討論,希望聚焦在男主角的中年危機狀態。但我不想要把焦點放在包二奶,「包二奶」這個名詞現在聽起來好復古喔(笑),我覺得婚外情反而會模糊整個故事的焦點。
我想談論的是中年危機的無力感,尤其面臨這個時代的大環境,從Covid 19爆發到整個中國經濟的衰退,讓這個曾經富有的台商連帶地無可迴避生命裡一連串的衰敗過程,包括自己的老化。因此才特別設計了一個橋段,一個年輕女孩主動找他攀談,讓他有機會把心裡話說出來。
這個女孩可能只存在於他的幻想,也象徵著他妻子年輕時的模樣,以及他們夫妻倆當年攜手在中國打拼理想時,曾經領養過的一隻貓⋯⋯然而這過往一切美好的想像,如今只存在於幻覺裡。當他無力再掌控現實世界所有的慾望,年輕女孩就成為他內心最後的溫柔所在。
《零日攻擊》劇照
VERSE:在當前的國際政治氛圍下推出這部劇集,會不會擔心被外界貼上標籤?
羅景壬:在我高中的時候,記得老三台曾經播出一部美國影集,叫做《美國淪亡記》(Amerika),劇情描述美蘇冷戰期間,時空背景假想美國被蘇聯入侵,進而被蘇聯佔領統治的生活樣貌。當時這部劇播出之後,可以想見,評價絕對是毀譽參半。但我覺得難得可貴的是,有人願意透過戲劇呈現,去討論普遍存在於人民心中的深層恐懼,萬一國家被侵略時怎麼辦?
因此當我們決定要拍這部戲,幾乎可想而知,被批評是必然的結果。但這也真實地反映出台灣現今的意識形態,當人們各自戴上有色眼鏡,本來就會收到來自各界不同的表述。但無論如何,這是台灣娛樂產業第一次採取戲劇手法,來傳遞人們心中的憂慮,我認為這份創作初衷還是非常珍貴的。
VERSE:您會如何定義這部作品?對您而言,最核心的價值是什麼?
羅景壬:套一句老話,飛彈是不長眼睛的,不管你是藍還是綠,都有可能被打到。因此我們希望看到的是,台灣各個族群的人可以有更開放的討論,即便從最左到最右、最藍到最綠、最統到最獨……畢竟我們終究無可迴避,當不同世代,都必須面對相同考驗的時候,你可能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以及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們確實就活在危機最前線,貼著氣球的表面在前進,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個氣球表面何時會破掉?我們有可能得以安然地逃逸,也有可能掉進無止盡的深淵裡。因此這部戲並不是要刻意獵奇,更不是一個大內宣或大外宣作品。
跳開個人觀點,站在創作者的立場,這樣的題材也為台灣戲劇開拓出一個新的類型,一個可以在串流平台上引起國際關注的話題,即使播出之後毀譽參半,我們都欣然接受。總是要有前人先願意試錯,台灣娛樂產業才會慢慢強大起來。
而當我們透過戲劇來呈現人性面的掙扎與衝突,也期望回到現實生活裡,每個人在面臨道德困境時,都願意做出良善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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