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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導演鄧依涵&主演林辰唏:我們都可以好好地成為自己

《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導演鄧依涵&主演林辰唏:我們都可以好好地成為自己

於第57屆金鐘獎「最佳迷你劇集」入圍五項大獎,創作《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後續簡稱《花香》)的導演鄧依涵觀察社會,也觀察自己,最終開闢出一條路徑,讓社會大眾與自我得以通往名為真實的終點。

《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女主角林辰唏(圖右)與導演鄧依涵(圖左)。(攝影 / 蔡耀徵)

於第57屆金鐘獎拿下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編劇、女主角、女配角獎,創作《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後續簡稱《花香》)的導演鄧依涵觀察社會,也觀察自己,最終開闢出一條路徑,讓社會大眾與自我得以通往名為真實的終點。

亭亭和怡敏不發一語,在搖晃的計程車上摸索沉默的形狀。城市的夜色走過,沉默膨脹得過於迅速巨大,讓怡敏只好倉促彆扭地丟出一句「我們多久沒見?」

這是《花香》的第二場戲,也是飾演怡敏的林辰唏印象最深刻的場景之一。她受沉默吸引,感受到沉默之下流動的言語,「看到這個人,我既愧疚、想念又不安⋯⋯,而且我身上還帶著某種『家庭的狀態』,非常複雜。」——那句「我們多久沒見」怡敏明明知道答案:兩人在高中時代曾有過情愫,歷經挫敗與難堪之後分別,如今才又重逢。

沉默同樣吸引著導演鄧依涵,成為她創作劇本的契機。她看見的是現實社會裡沉默的隱蔽與壓抑,在她的經驗中,女同性戀者往往比其他性取向者更容易將親密關係當作秘密,「我身邊很多女同志都是在一起到結束無聲無息,不讓身邊的人知道。可能多年後朋友聚會她們還是會一起見面,但表面上都跟其他朋友相差無幾。」而鄧依涵困惑:為什麼她們必須沉默?

劇中,角色亭亭(程予希飾)和怡敏(林辰唏飾)高中時曾有過一段感情。(劇照 / GagaOOLala 提供)

無數的「她們」都不發一語,將部分真實的自己藏匿於社會角色之下,如怡敏和亭亭,前者是有小孩的職業婦女,後者是受球迷喜愛的啦啦隊員,她們都可以喜歡女生,或擁有過某段深刻的感情經驗,但當這件事被人們知道以後,她們被認識的方式將從啦啦隊員、職業婦女變成已僵化的「女同志」框架。

鄧依涵想挑戰這樣的沉默與角色框架,於是讓亭亭和怡敏在共同朋友的婚宴上重逢,搭上同一台計程車回家。在怡敏彆扭的問句後,兩人以問候填滿了剩下的車程。亭亭最後向怡敏約了下次的見面,穿插著過去與當下,兩人的故事自此重新開始。

被否定的自我

對鄧依涵而言,《花香》並不僅止於「百合劇」,而是一個女性自我探索的故事。

若撇除情感關係不看,會發現亭亭和怡敏在劇中所面對的困境,其實都是女性在社會上被對待的方式。「例如啦啦隊員,別人就會用妳很漂亮、在看妹的那種心態看你;妳有小孩,那人家對一個媽媽跟爸爸的期待就是很不一樣。」鄧依涵說,故事裡間接導致亭亭和怡敏分別的事件——在夜間的巷弄中遭遇暴露狂騷擾,便是女性從小到大都會被長輩叨念的叮嚀,「晚上要小心、遇到陌生人要小心⋯⋯我覺得這好像就是在提醒,你是一個相對容易受到攻擊或弱勢的人。」

導演鄧依涵將女性在生活中會遇到的真實困境融匯在劇情中,其中也有許多是取材於自己的真實經驗。(攝影 / 蔡耀徵)

這些困境,許多都取材自鄧依涵的真實經驗,她將怡敏與亭亭視為兩種自我版本的延伸:她像怡敏,從小嚮往生子成家,雖然沒有限定對象,但也意識到兩個女生之間勢必會有更多困難;也像亭亭,成長的過程裡她必須身兼多份工作、分擔債務,或在一段關係中被迫保持沉默,「以前在感情上我有被否定過,會覺得沒有公開的感情一定是有一些原因才不公開。那等於是什麼?是我不夠好?或我們的關係哪邊不對了嗎?」

這段「被否定」的經驗,使鄧依涵在兩個自我之間認為自己更接近於亭亭。她曾經試圖擺脫被否定的陰影,如今則希望透過《花香》告訴觀眾,要與「否定」和解,儘管這種傷害需要花時間去修復、需要遇見不同的關係再次建立信心,但隨著成長,人們會明白什麼樣的親密關係對自己來說才是最合適的。

林辰唏同樣在自我探索的路途上遭遇否定。她在國中一年級交了第一個女朋友,被同學在書桌上刻下「林辰唏變態」——但她並不在乎同學的看法,讓她受傷的反而是母親,「我帶女朋友回家介紹說這是誰,然後我媽說:『你怎麼在搞這種變態的事情?』」林辰唏並不理解所謂的「變態」指的是什麼,那時她還沒有性取向的概念,「我只知道我很喜歡這個人,我想跟她在一起,就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對性別產生疑問:母親脫口的「變態」讓她發現原來世界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不是我喜歡誰,我就可以跟誰在一起。

《第一次遇見花香的那刻》是亭亭和怡敏探索性向、社會角色與生活想像的過程。(劇照 / GagaOOLala 提供)

後來母親以影響課業為由將林辰唏轉學。但到了新學校她依然故我,繼續偷偷跟女友交往;國三時她則交了一位男友,這時林辰唏仍未將自己定義為「雙性戀」,她只是感覺到喜歡,然後順從著感覺行動。

與所飾演的角色怡敏相反,林辰唏一直誠實面對自我的感覺與存在狀態,並與世界的框架衝撞出疼痛與傷口。她認為自己的成長過程非常孤獨,她渴望被理解,可是母親卻沒辦法理解她。

對林辰唏來說,愛是最基礎、重要的價值,自由亦是——她衝撞,因為她認為自己在探索生命的根本動力便是自由,「那可能就是我來地球的使命。我沒有辦法被任何東西束縛,我要一直去體驗自由、找到自由,探索自由到底是什麼。」而她的探索方式就是一句「為什麼不行」,然後朝自己的疑問筆直地大步前進。

什麼是家?

寫完作業的夏日午後,亭亭和怡敏躺在榻榻米上喝廚房裡偷來的威士忌,討論、試探彼此對於家的想像,亭亭怏悒地問:「為什麼要結婚才能有家?」

劇中,亭亭和怡敏討論著彼此對家的想像。(劇照 / GagaOOLala 提供)

《花香》裡有諸多關於家庭概念的探討——怎麼樣才算是家?成長過程裡鄧依涵也問過自己,她的答案曾經是「孩子」,她將孩子視為家庭成員的必然、通往美滿家庭的捷徑,「小時候一直覺得我的家不是我嚮往的家,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也不太跟我講話,我們的家雖然有房子和父母,可是我卻常常自己一個人。」為了填補原生家庭所缺少的陪伴,鄧依涵渴望趕快長大建立自己的家庭,「會覺得我有自己的家之後,我一定要陪伴我的小孩、陪伴我的家人,用這種方式去獲得我之前沒有得到的。」

年紀稍長之後,鄧依涵才意識到其實可以不必有「缺憾」,發現原生家庭給予自己的力量是無條件的支持與包容,對此她很珍惜,同時自己對於家的想像也不斷在變化,「我現在會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是永久的,我仍然希望有一個家庭,但我不會覺得它是不能變動的。」

她認為,家庭的成員可能會變動,可能是新的伴侶或來自另個家庭的孩子,但只要愛、理解、包容等家人之間的連結仍存在,無關乎「家人是誰」,家永遠都會是一個家。

對於亭亭拋出的疑問「為什麼要結婚才能有家?」林辰唏的家庭則是最好的例證之一 —— 林辰唏的兒子已經六歲,不過她與男友至今仍未結婚。

劇中,林辰唏飾演的怡敏有一個兒子、過著不滿意的婚姻生活;真實生活中,她也是一位六歲兒子的媽媽,但與伴侶並未結婚。(劇照 / GagaOOLala 提供)

當初發現自己懷孕的林辰唏非常恐懼成家,她不知道「家」要怎麼成、要如何打造,並讓它可以順利運作。她從小就對家庭沒有好感,家似乎也與她所探索的自由價值有所扞格,「我很害怕被這個東西束縛,因為它在我的印象裡面就是我父母的東西,痛苦、遷就⋯⋯如果家形成之後都有可能會走向破碎,那家的存在到底要幹嘛?」那時,她甚至願意跟男朋友提分手以躲過家庭的牢籠。

但男友給了她很長的時間去思考「什麼是家」。林辰唏最後得到了一個是枝裕和式的非典型家庭概念:家庭成員不見得有血緣關係,但彼此透過生活與情感的交換與共享,創造緊密的家庭連結。

林辰唏替孩子的乾媽們打了鑰匙,邀請她們來家裡一起住,每個人都是想留下就留下,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所以家裡總是有人,很像營造一個大家庭、小型社會的狀態。」林辰唏描繪著目前自己家庭的景象:「我們就像彼此的夥伴,每個人都可以來這裡吃飯、喝茶、打電動、分享自己,不管開心難過的時候都有這群人。這群人有些會離開,有些去追尋自己的人生,有些新的成員會再填補進來,但每個人都可以回來,每個人都還是他自己。」

林辰唏打造並經營了一個組成多元且流動的家庭,包含傳統定義上「核心成員」的父母角色也都是流動的,可以隨時離開去追尋另一種人生,她與男友共享著這樣的價值觀:「我並不覺得他永遠只能愛我一個人,他一定要可以去欣賞不同的美好的人事物,但他要不要進入那個關係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可以分享彼此,但我們不干預彼此。」

林辰唏說,這也是她想帶給兒子的影響之一:我們都可以好好地成為自己。

林辰唏希望,兒子能在多元、開放的環境中長大,成為真正的自己。(攝影 / 蔡耀徵)

畫面淡出後

這趟自我探索的旅程,終將讓亭亭和怡敏學會誠實面對自己。

夜裡靜謐無人的天橋上她們已不再沉默,交換並縫合著過去與當下。怡敏終於沒有懼色地說出「我很喜歡你」,兩個呼吸後,她又安放了一句「可是」然後以擁抱替代剩下沒說完的話。

停留在「可是」,鄧依涵認為並不代表畫面淡出後,她們就沒有做選擇,或只能做出某一種選擇,「對我來說,角色比較重要的是她們有沒有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跟感覺說出來。」

不管亭亭和怡敏最後做出什麼決定,那也都只代表了某種探索暫時結束的休止符號,「可是在那決定之前,你們有沒有先了解彼此、或是把真正想講的話講出來,那其實是很難做到的。」而《花香》想傳達的訊息並不在「可是」,而是藏在角色誠實面對自己與對方的摩擦、衝撞或踽踽慢步裡,那些他們所真正尋獲的東西。

《遇見花香的那一刻》讓角色、觀眾,甚至是鄧依涵和林辰唏都更理解了自己。(攝影 / 蔡耀徵)

鄧依涵知道,《花香》並不只是亭亭和怡敏尋找真實自我的過程,它可以是所有人的共同經驗,且無關乎性向或性別,她聽到了觀眾的共鳴,也在拍攝過程裡看見劇組人員與演員們的共鳴,人們真誠地感受故事內容,協力將一部作品推向完成。

林辰唏突然將語速放得極其地慢,說起經歷《花香》之後,對於表演的新體會:「以前我會很需要建立很龐大的角色背景,但現在我好像越來越能夠跟隨我的直覺,跟我對於很多人、事、物的同理,把這些同理的感受放進角色裡面,讓它自己流動⋯⋯。」因為怡敏,林辰唏說自己對於生命的本質與人的認知有更深刻的體會。

她說:「我發現自己真正成為了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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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蔡耀徵 編輯/Mion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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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7 和移工做朋友VERSE VOL. 27 和移工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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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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