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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明川的創作革命:以台灣為中心,開拓藝術紀錄片宇宙

黃明川的創作革命:以台灣為中心,開拓藝術紀錄片宇宙

黃明川導演於1970年代末,離開台大法律系,獨身勇赴紐約求學;1980年,黃明川又飛赴洛杉磯轉讀繪畫與平面攝影。至今日,其影像創作量已龐大如海。

黃明川導演作品《波濤最深處》(Deepest Uprising, 2020)於斯里蘭卡拍攝現場。

「當我們在海邊觀景,一般會先被浪尖吸引,卻遺忘在高起的浪潮之下,海底深處有一股深沉的力量將海浪推向最高處。此意象與『革命』的概念相近,因此英文以Deepest Uprising(最深的革命)命名。」從黃明川紀錄片《波濤最深處》的片名來看,便可體會這位資深創作者數十年以來的「革命」企圖。

【編輯引言】在2021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的首映座談中,主持人引用詩人奧斯卡王爾德的詩句「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為黃明川新作《波濤最深處》開啟對話。若我們在黑盒子戲院裡眺望「星空」的概念,加上楊德昌《一一》的名言——「電影使我們的人生延長了三倍」——那看完黃明川這幾十年來拍攝的作品,或許我們人生能延長十倍不只。

作為一個作品量龐大的創作者,黃明川單憑一部《波濤最深處》就將觀眾的視角帶往印度、菲律賓、斯里蘭卡、台灣⋯⋯等地的女性文學家世界。更不用說他過去拍過的藝術家、作家,以及反思現代身份認同與台灣歷史的檔案、電影與攝影作品,其紀錄影像與其中暗藏的提問,堆疊長年採集的大量資訊,使其作品成了密度超高的濃縮歷史。

然而,除了挑戰觀眾對世界的認知,黃明川作品也不乏詩意優美。例如2016年的《櫻之聲》,片頭即台灣俳人黃靈芝(1928-2016)在沙沙的雨聲中以日語緩緩朗誦,「初蟬無非雨  雨、雨、雨⋯⋯」接著天邊裂出一縫陽光,觀眾便無預警地進入台灣戰後殖民遺跡,沉浸於他們的典雅與哀愁。這一次,《VERSE》為了碰撞更多世代火花,特邀年輕文學作者崔舜華專訪黃明川,展開一場有如藝術紀錄片的回顧。

印度作家Tishani Doshi以肢體表達自身,《波濤最深處》劇照。

生於黨國高壓時期的1950年代,黃明川顯然稱得上是個耀眼的異數。1970年代末,他離開當時前途光燦的台大法律系,獨身勇赴紐約,做石版畫、寫小說;1980年,黃明川又飛赴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轉讀繪畫與平面攝影。

在美國期間,他逛遍紐約的二輪電影院,曾憑一杯咖啡泡在戲院十幾個小時,這些少年遊盪的經驗,暗暗點燃了日後成為導演的火種,也讓他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披荊斬棘地,伐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電影路。

台北與紐約的雙城夢

在黃明川就讀大學的年代,人人嘴上都風行一條口號:「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美國夢是青年胸中的一把火,凡自美來之物,包括電影、藝術、音樂商品,必然風靡群眾;每個學院的頂尖人才,都抱著金燦燦的美國夢,但大多數人只瞄準洋墨水的學位,拿到文憑就回台灣過著優渥的學院生活。

「我覺得這些人並沒有真正去美國,他們的班機直接在校園降落,拿到學位就原地飛回台灣。在1980年代,你在美國拿個碩士,回台灣就能當個教授,但我對學位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我嚮往的是紐約那種多元繁華的城市風景。」黃明川說。

回視1970年代下旬的台北,讀法律的黃明川私底下啃著西洋美術史,他深深感覺到那時代的台灣多麼地孤單,「台灣那時期處於思想、外交鎖國的狀態,我發現自己看不到也碰不到更遠、更新穎的知識,所以我去紐約首先拜訪Jackson Pollock待過的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算是某種朝聖吧!」

以黃明川的聰明才智,他已然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但他拒絕所有任教機會,「我真的不想去學校浪費我的創作人生,我總覺得我可以很窮很窮,沒必要為了多一個便當而勉強自己。」

年輕的黃明川,鎮日晃蕩在紐約57街的戲院,戲院裡不時會播映日本、歐洲、古巴等影展回顧,「常去的電影院分別是Carnegie Hall Cinema和Greenwich Village Cinema,我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偶爾出來喝杯咖啡上個廁所,再鑽回戲院去──那時候看到好多厲害的電影啊,全都是膠捲放映,譬如小林正樹的作品,就讓我印象超深。當時,我憑直覺就知道,這全都是厲害的導演和作品!」如此熱愛電影的他,最初卻在美國成立公司,從事商業攝影。

從美國夢到寶島夢

1980年代,黃明川畢業後在紐約創立的Ming Studio已頗有規模,商業攝影的案子做多了,黃明川心中的導演夢開始無可壓抑地蠢蠢欲動,對於解嚴後經濟起飛、眾口紛紜的台灣土地,尤其引起他極大的好奇與關注,1988年,黃明川決斷地離美國返台──這種近乎毫無退路的決心、從零開始的建造,黃明川說,背後幾乎沒有其他考量,有的只是離開與返回之間的差異。

「要說那是一種斷然的決斷,倒是真的,這要回溯到當初我是為了甚麼理由、為何離台?因為台灣封閉啊。解嚴之後,我根本沒管台灣社會的現狀如何,但我心中充滿了一股期待的興奮,我覺得自己應該要回來做些甚麼,只有我能做的事情──比起任何在美國的台灣藝術家,我對台灣都比他們更感興趣、更有熱情,所以他們選擇了留在美國,而我選擇回到這裡。」 

1985年,黃明川發表了一部前無古人的論述──《臺灣攝影史簡論》,有意思的是,通常一般人發表論述,都是為了鋪陳學院大道,而黃明川的目的與學術利益全然無關,不過是一股衝勁,想寫出台灣從往迄今的影像歷史。

「《臺灣攝影史簡論》就是一個證明,證明我一直在努力掌握台灣的根源、台灣的處境、台灣的歷史,我非常熟悉台灣各領域的知識,也成為我創作的來源,當大家都在做洋化的創作,我選擇獨身返台,只要回來,就有機會。我的工作室位在29街與百老匯的轉角,只要看看周遭的創作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心底便清楚,縱使在曼哈頓繼續混下去也不會有前途。」黃明川說。

搞了整整十年的商業攝影,始終心懷電影夢的黃明川,最後毅然放棄了事業,動身直追電影的大志業。(圖片/游千慧拍攝)

在紐約經營Ming Studio時,黃明川常在工作室進行一鍵曝光的攝影創作,所思所考都是關於台灣的動靜。

這種根連台灣的創作血脈,使他在留美藝術家之間成為異數,而這一系列的攝影作品,至今也珍惜地保存著,無論從甚麼角度看,那種前衛感與科幻色彩,都難以想像黃明川在1990年代就走得如此前衛而尖銳。曾親口自述「任何前衛都會過去」的他,面對前衛二字,表現出某種痛快的無謂。

「我不敢保證甚麼是前衛,我只是想不斷地改變自己,台灣1990年代的導演,不拍劇情片就拍廣告片,我是絕對只拍電影的,只有電影能將我所認知的這塊土地上的人事物呈現出來,當時流行太多解構、前衛⋯⋯與其將我歸類為某種神話(指其劇情片「神話三部曲」:《西部來的人》、《寶島大夢》、《破輪胎》),我更樂意做一個幽靈,穿梭在當下與現在、過往和未來。」

黃明川在2000年著手建構、發起的《台灣詩人一百影音計畫》,記錄口述歷史與詩文朗誦,乃至2001年完成的「解放前衛──九○年代台灣前衛藝術家紀錄片」,在許多人眼中是一項不可思議的大寫歷史回顧計畫。尤其前者,存錄了詩人們親口念詩的聲音,無論在資料性或藝術性上都相當稀罕。

「一百名詩人中,最近有40位都離開了,你要聽他們的聲音,只能到黃明川的電影裡去聽──譬如詩人羅門的口音,那來自海南島的生猛鮮豔,絕無僅有,也很少電影導演像我這樣對聲音,各種口語及腔調充滿熱情。」黃明川說道。

黃明川的首部劇情片《西部來的人》,於1990年採集原住民的聲音與語言。(圖片/黃明川臉書

「很多人矛頭指向我,說哪有這種劇情片導演?竟然去拍紀錄片!但我從不後悔,我並不特定把自己固定在劇情片或紀錄片、東方或西方的位置上,因為我受到的是整個世界、國際美學的影響,比如《西部來的人》,那緩慢推移的鏡頭、浩大的場景,都被指涉成因為我是平面攝影出身,才會這樣拍電影,但我要表達的是:人類會移動、處境會改變,如果一個人站在原地,他就不能夠成長。」

腦海中拍不完的故事

台灣的1990年代,正處於經濟起飛以及後解嚴時期,透過鏡頭,黃明川有其獨自的回應,他拍攝的大量影片,在公視集結為數14集的電視劇,第一次拍出「解放前衛」系列,第二回拍出「鐵皮銅骨石頭心」系列(此作品之後又進入《破輪胎》而成就了互文關係的片中片)。

2003年,獲第一屆台新藝術獎的黃明川,僅給了大眾這樣的謝詞:「這是一個反省的年代,而現在正離我們遠去。」黃明川說,解嚴不過就是解掉一條法律,當權者依舊無法放棄古典的國家控制。

1999年,拍出《破輪胎》的黃明川拿下第36屆金馬獎評審團特別獎,「拍這部電影,其實是我自己思考劇情片的意義究竟對我來說是怎麼一回事?『破』是一種嘻笑怒罵、自嘲自笑的態度,我跟一塊兒東征北討的助理們透過這部片,一起諷刺一下自己、笑一下自己,去紓解時代的壓抑感。」

「我的腦袋瓜子裡總是有一堆想拍的題目,最新的一個拍攝計畫,叫做《愛上地板》──這個拍攝的念頭在拍百位詩人時就醞釀心底了,等到我去紐約拍《肉身搏天》之後,它更具體成形為一個瘋狂的構想。」

經常有點子、有變化不是問題,重點是想講出的道理是甚麼,譬如2020年的《波濤最深處》,拍了四個東南亞國家的女性,有人質疑黃明川:幹嘛沒事去斯里蘭卡拍女人?「因為我想拍出更大的世界啊!我總覺得,東南亞在被殖民、被剝削、戰爭與經濟起飛之間,我們忘了某些更重要的事情,至於是甚麼事?電影可以回答你。」

活在這時代,不能把自己綑綁在台灣這座小島上──黃明川設定了一個環亞(主要是東南亞與台灣)的拍攝計畫,第一是長期被殖民的國家,第二是這些國家中的女性問題和文學問題。

黃明川坦言:「我設定好要拍攝各國從未曝光過的重要女詩人,譬如印度、越南⋯⋯結果出奇地順利,拍攝對象都很樂意顯影在我的鏡頭前──我要捕捉的,是第三世界的詩性影子,從精神面、文明面,都處於曖昧的半進化狀態,這個題目非常引人深省。」

黃明川的創作,催生了藝術紀錄片在台灣的成熟,兼有前衛的藝術表現與寫實的紀錄片傳統,而率性的黃明川總是不斷地跨界、越界,用電影訴說一個又一個關於台灣、族群、社會與變革的故事。

|特映活動|

  • 《波濤最深處》特映會
    (報名 請按此

    時間:4/14(三) 19:00-21:00
    地點:台新金控大樓二樓元廳(台北市大安區仁愛路四段118號2樓)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崔舜華
  • 劇照/黃明川工作室
  • 責任編輯/游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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