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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鴻與《給妮卡的三個願望》:50歲後,爵士樂如何改變一位詩人與劇場導演的人生?

鴻鴻與《給妮卡的三個願望》:50歲後,爵士樂如何改變一位詩人與劇場導演的人生?

50歲那年,詩人與劇場導演鴻鴻瘋狂愛上爵士樂,開始學吹薩克斯風,並將擅長的文學、劇場等藝術形式與爵士樂融合,成為台灣近年爵士樂跨界創作的重要推手。他的出版社「黑眼睛文化」於今(2024)年2月出版爵士樂新書《給妮卡的三個願望》,一本見證爵士樂史的珍貴紀錄。

鴻鴻對爵士樂最初的印象是John Coltrane。

當時他念北藝大戲劇系,著迷古典樂,在學校劇場做的第一份工作是音效設計,擁有一台80年代文青必備的雙卡式錄音機——那張John Coltrane卡帶就是在老師賴聲川家排完戲後借來的,但鴻鴻實在聽不懂這位把薩克斯風演奏得像十級颶風的爵士樂手,到底在吹什麼東西。

他沒有特別把爵士樂放在心上。往後他寫戲、做戲,寫詩和編詩刊,執導四十多部舞台劇,出版二十多本文學作品,也拍電影,最為人所知是與楊德昌等人合著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電影劇本,還在裡面客串一位國文老師。這位80年代文青,從沒想過自己多年後會成為台灣創作領域最廣的藝術家之一。

「我從小到大的願望,除了當太空人之外全部都實現了。」鴻鴻說,「作家、詩人、老師、記者、導演⋯⋯差不多做完了。」可是他還有半輩子要過,下一個願望該是什麼?

爵士樂是日常生活

50歲那年在紐約駐村,太太送了一台手提黑膠唱盤給他作生日禮物。

鴻鴻開始頻繁進出二手唱片行,大學時代聽黑膠唱片的記憶被重新喚起,但如今基礎設備很快就不能滿足他對於聽感的追求,於是回到台灣,又陸續更新唱盤、混音器、真空管⋯⋯然後他發現,音場寬闊、質地溫潤的黑膠唱片其實非常適合聽爵士樂,尤其當他用Mono(單聲道)唱頭播放有「黃金年代」之稱的1940到1950年代爵士樂Mono唱片時,更是陷入不可自拔的地步。 

中年之後迷上爵士樂,除了黑膠的魅力,鴻鴻說另一方面他覺得「爵士樂是老人的音樂」,「有一些閱歷之後,應該比較懂得欣賞這樣子的音樂。」 且聽得越多,他便越了解爵士樂在形式與內涵上的特殊性,「古典樂像是你把理想寫下來,大家按照這個理想去演奏,所以一聽,立刻就把你帶到非常勻稱的理想世界去。」爵士樂則相反,演奏者從不在乎作曲家躲在書房內精心編排的音符,他們自己就是作曲家,直到演奏當下才根據樂曲的和弦進行、旋律、節奏,以及靈感、情緒、樂團成員的表現等元素即興創作音樂,這讓爵士樂從不存在一場重複的演出,抑或所謂完美的演出。

「爵士樂比較像我們每天的生活。」鴻鴻說,爵士樂手則像創造生活的人們,要專注當下,即興演奏,「每天上班、吃飯、談戀愛⋯⋯這些都是確定好的(事情),可是如果你在中間有一點點不同的想法,譬如說今天想去那邊吃麵、想去超市買些什麼東西,就會構成一個不一樣的一天。」

他真的太愛爵士樂了。家中目前收藏約兩千張黑膠唱片,其中三分之二是爵士樂,一天沒聽他就感覺自己沒有真正活過。但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為自己只是在爵士樂的大門外徘徊,他想:沒學過樂器,聽不見樂手即興時腦袋在想什麼;知道一首曲子好聽,卻不會知道為什麼好聽。

51歲那年,鴻鴻報名了薩克斯風成人班。

踏進離家最近的樂器行,對樂理一竅不通的鴻鴻從零開始學習發聲、指法、五線譜⋯⋯雖然到了這個歲數才入門不太可能成為絕世高手,努力八年的他,現在也只能看著譜上的和弦演奏,距離跟著樂團隨心所欲即興表演仍有一段距離,但如今回到家,聽著那一整櫃老唱片,每一張都成了全新的音樂。

爵士小號手Louis Armstrong(左圖),《給妮卡的三個願望》內頁照片(右圖)。

抗爭行動

鴻鴻曾出版散文集《阿瓜日記:八0年代文青記事》記錄自己文青時代的心境:「耽讀的是赫賽、紀德,仰望的是楚浮、高達。還跟主流報紙的社論一鼻孔出氣,認為立法院的暴力、街頭示威的亂象,是台灣之恥⋯⋯」他的文青時代正處於台灣解嚴前夕的躁動社會,不過當時他只關心自己,還有談的戀愛。

詩作反應詩人那段時期關注的事物,鴻鴻的第一本詩集《黑暗中的音樂》以現代主義抒情美學、後現代的文字遊戲為主;到了第四本詩集《土製炸彈》,他的詩觀有了新寫實主義風格的轉向,展現對弱勢的關懷、政治權力的批判與革命解放的渴望。他在《土製炸彈》的後記寫道:「我希望詩可以作為一種『對抗生活』的方式。因為甚至不會做白米炸彈,我只能試著用詩來製造武器,並希望它經得起反覆使用。」

發生這樣的創作轉向,鴻鴻坦言是因為歲月漸長,「對這個社會的了解越多,就知道照從前那樣活是不行的。」以2004年「樂生保留運動」為開端,年約40的他開始積極出現在各種社運活動現場,包括後來的反中科搶水運動、318學運等,「尤其樂生保留運動的失敗推了我更大一把,我憤憤不平,覺得這個社會、這個國家虧欠這些弱勢者太多太多了,這次沒有成,下一次我還要再參加。」

對社會運動的關注似乎冥冥將他牽引給爵士樂。起源自美國黑奴勞動時吟唱的藍調音樂與工作歌,爵士樂生來帶有「反抗」的基因,往後成為非裔美國人在種族不平等的社會中,表達自己的一種藝術形式。以「抗爭音樂」的脈絡理解爵士樂,如鴻鴻將寫詩視作某種抗爭行動,且他認為寫詩某種程度就像即興演奏,是一種朝向已知主題的未知探索,「然後爵士樂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每個人都是主角、所有的演奏都是互相合作。這對於我跟創作的理解非常接近。」

常有人問鴻鴻,置身如此多創作領域,他最有歸屬感的是哪個角色?他總回答「劇場人」,「因為劇場是跟大家平等合作的行業。你不可能獨自完成一件事情,是要跟你信任的人一起玩耍,而且你玩得越開心,別人也會玩得越開心。」於是近年,鴻鴻開始將爵士樂的元素放入劇場創作裡。

劇場和出版的演奏

2023年,鴻鴻編導的《天中殺》於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首演,這部音樂劇邀請指揮家簡文彬、作曲家李元貞、薩克斯風手謝明諺等人加入,以爵士樂混合現代歌劇,創下台灣戲劇史的先例。

鴻鴻儼然成為台灣最積極將爵士樂融合至其他創作領域的藝術家。

下個計畫,他邀請鄭順聰將舒伯特的《冬之旅》組曲譯成台語,再由謝明諺設計爵士樂編曲;最近又在寫一部女主角是低音黑管樂手的劇本,他想像電影若能拍成,主要配樂也會是爵士樂。這場由鴻鴻發起、邀請台灣爵士樂手加入的革命小隊,最大根據地當然包括他創辦的出版社「黑眼睛文化」:2020年出版的《爵士詩選》是第一本以華語創作為主的爵士詩選;兩年後,他又與謝明諺、林理惠推出台灣首張爵士詩專輯《爵士詩靈魂夜》。

陳列於架上正中間的《爵士詩靈魂夜》。

鴻鴻認為這批革命小隊的性質是游擊性,甚至帶有遊戲性的:「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在做那種『補破網』的工作,哪裡缺什麼,如果我能做、沒有人做,又覺得應該做,我就會去做。」

兩年前,同為爵士樂迷的小說家陳輝龍向鴻鴻推薦《給妮卡的三個願望》(Les Musiciens de Jazz et Leurs Trois Voeux),希望能譯成華語在台灣出版,視冷門爵士書為珍寶的他當然義不容辭。

潘諾妮卡.德.科尼希斯瓦特(Pannonica de Koenigswarter)來自世上最富有的羅斯柴爾德家族(Rothschild)分支,因為熱愛爵士樂,她自1950年代起資助並照顧無數沾染毒癮且窮困潦倒的爵士音樂家;作為白人,她也跨越當時的種族藩籬,和樂手一起對抗不公的社會體制。從許多爵士樂曲皆以「Nica」命名便足以想見她的重要性。好一陣子,妮卡見到樂手便會請他們許下「三個願望」,這些願望在她過世後由其孫女整理、並加上妮卡隨手拍攝的拍立得照片,出版成冊。

「照片」是本書觀賞重點,陳輝龍更將之形容為「爵士樂迷的終極寫真寶典」。鴻鴻補充,非專業攝影師的妮卡拍下的照片雖充滿意外、失誤、瑕疵,卻都有如即興演奏般無法複製的特點,「她的拍立得就是高興起來就亂拍,也會借給一些爵士樂手拿起來亂拍。因為妮卡就是他們的一分子,這種這麼近距離的觀察我覺得非常寶貴,你好像看得到整個爵士時代就活在這本書裡頭。」

《給妮卡的三個願望》,書封拍立得照片是妮卡與她的好友——爵士鋼琴家Thelonious Monk。

書中鴻鴻最喜歡的照片——Thelonious Monk正在爵士俱樂部裡跳舞。

書中鴻鴻印象最深刻的是爵士歌手Pearl Bailey的願望。

菜鳥的願望

陳輝龍認為這是一本攝影集,鴻鴻認為書裡收錄共300位爵士樂手的願望也很重要。

要讀懂願望、得到感觸需要一些背景知識。如小號手Lee Morgan希望「成為一位很棒的丈夫和爸爸」,最後卻死於妻子槍殺;說自己只想「成為白人」的Miles Davis,在推出舉世聞名的《Kind of Blue》後仍無法擺脫種族歧視,於紐約著名爵士俱樂部Birdland門外莫名其妙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樂手們不約而同許下的願望「世界和平」、「財富自由」與「身體健康」,則是音樂家們所處困境的時代切片。

這是鴻鴻不知道該如何向大眾推薦《給妮卡的三個願望》的主要原因,想像中,有門檻的爵士書應該只有樂迷會收藏,但他又對「爵士樂迷消費出版物」這件事沒什麼信心,首刷甚至只印了800本。「非樂迷可能還覺得為什麼我要看300個不認識的人的三個大同小異的願望?好像沒有意義耶,但對我來說很有意義啊!」

他訝異許多樂手希望能「演奏自己腦中的音樂」,本以為初學者如他才有類似困擾,原來連大師都還在追尋相同的目標。接著他又複誦爵士歌手Pearl Bailey的願望:「我只需要一個願望,希望人類學會用愛來共同生存,那麼他們就不需要其他兩個願望了。」感慨若如此,便不會有戰爭,那豈不是天堂?

新書出版後,黑膠咖啡廳「聲色」舉辦了一場分享會,鴻鴻和陳輝龍分別帶上幾張唱片播給現場讀者聽。結束後,有位年輕人告訴鴻鴻,平常都是一個人聽音樂,這次和大家一起聽的感覺真好。那句話多少安撫了他找不到讀者的焦慮。「爵士樂就是要大家一起聽啊!因為它就是大家一起創造的音樂。」當時鴻鴻這麼回應。而若樂迷能不感覺孤單,非樂迷能藉此機會認識爵士樂,這本書的存在也就值得了。

菜鳥樂手鴻鴻當然也有願望,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在街頭表演爵士樂,兒子拉手風琴,他吹薩克斯風或低音黑管,自由演奏腦中湧現的音樂——不過,他認為要達到這個境界或許還需十年時間。

「十年?」

「對,」老文青最後以黑澤明的電影描述爵士樂之於自己,「它讓我有『生之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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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安比 核稿/高麗音 特別感謝/dixielane 迪士巷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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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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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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