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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導演鍾孟宏揮別中島長雄:離開才不會讓我厭惡自己

《瀑布》導演鍾孟宏揮別中島長雄:離開才不會讓我厭惡自己

導演鍾孟宏自述:不管是中島長雄,或是鍾孟宏,不就是同一人嗎?沒錯,是同一人,但是對我而言,離開中島長雄是一個改變的開始。

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作者鍾孟宏於「甜蜜生活」工作室(攝影/吳哲夫)

【編輯前言】鐘孟宏最新長片《瀑布》,鏡頭落在因疫情而屏息的城市、探進終日被大樓藍色施工布幕籠罩的窗光內,對準受困其中的一對母女——看物理世界擠壓著她們,生活際遇的浮沈、彼此關係進進退退間的耗損也不住沖刷著她們心靈世界的帷幕。

長片拍到第六部,鐘孟宏首次設定以兩位女性為主角,從女性目光出發,探詢面對變故,如何在社會和家庭場域中,重新摸索自身,也抓住彼此。《瀑布》也一舉入圍11項今(2021)年金馬獎項。

於此之際,鍾孟宏首本文字影像書《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出版問市,透過顯影一幅幅珍藏近40年的攝影創作,讀者得以窺探電影鏡頭之外,這位自詡「不食人間煙火、到處打探別人生命中無法說出的苦處的導演」私己的生命絮語。



以下為《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精選書摘

枋山,鍾孟宏攝影作品。(圖/原點出版提供)

文:鍾孟宏

2002年,我開了自己的製作公司,半年後,所有人就整裝待發出去拍電影,在拍攝《醫生》這個紀錄片之前完全沒有做任何的準備,從決定到出發前往美國就僅有短短的兩個禮拜而已,只要出發就已經對拍電影有了一個誓言。

出發前我老婆挺著下個月即將臨盆的肚子說:「記得多拍一些空景。」我心裡嘀咕著爲什要多拍一些空景,後來她告訴我,那趟的拍攝,她不知道我會拍什麼東西回來,總覺得多拍一些空景應該沒有錯。

去美國那個時節,剛好是美國攻打伊拉克,美國本土也是進入了所謂準戰爭狀態,說來奇怪,美國這個國家永遠派出無數的航空母艦、轟炸機去轟炸別人,但是遙遠的美國國土每個人生活依然,雖然國家號稱是進入了戰爭狀態。到了美國,我們住進了白宮,不是華盛頓的白宮,而是邁阿密的白宮Motel,一兩個禮拜過去了,拍攝絲毫沒有進展。

那時候所有的公共場所都很難申請,包括溫醫師的醫院也很難進去拍攝。每天就是等溫醫師下班的時候,才有機會做一些很簡短的訪問,但是都沒有拍到什麼東西,所做的訪問都是在繞來繞去不敢面對議題的核心。那時候心裡著實很慌,慌的不只是每天吃喝拉撒睡的金錢付出,而是那種立下誓言以後,發現你最後終究一事無成的感覺。有一天拍攝到一半,公司的製片突然很嚴肅地跑到我旁邊跟我說:

導演,你拍這種東西會有人想看嗎?

這句話讓我難過了許久,那時是意志最薄弱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但是身邊最近的人說出這句話,真的心灰意冷到乾脆提早回家算了。

佳冬,鍾孟宏攝影作品。(圖/原點出版提供)

剛拍廣告的那幾年,我的工作只是很單純的一個導演而已,當時我常固定配合一個攝影師。有一次在大陸執行一個案子,商品的代言人是一個大陸知名的女明星。每個知名的演員每天拍攝的時間都是一定的,當然現在只要有一點知名度的演員也都是比照辦理,所以短短時間內要把所有東西拍完。

那時候為了一個很簡單的鏡頭,我告訴那位攝影師,希望他用手拿機的方式跟在演員的後面走進舞會大門。話一說完,他開始就叫工作人員架設軌道及推車,燈光組把上一個鏡頭所有燈拆掉開始打燈,等我驚覺的時候,所有動作已經如火如荼在進行了,似乎擋也擋不住。

我問攝影師現在怎麼回事?他說手持機會不穩,所以他希望用軌道來推。我問他爲什麼要換燈位?他說還是要打燈,不然光會不夠漂亮。原先的設定只是希望在很快的時間裡把這過場鏡頭拍掉,但是他老兄煞有其事地把它變成主要鏡頭。我說這樣時間上會來不及,他說沒辦法,還是要把片子拍好。

那位攝影師很客氣,但是很難說服,對他來講,每個鏡頭就是要把它拍漂亮,不管你是不是過場,他就是要打光打到滿意為止。我非常卑微地一直告訴他:「這個鏡頭很簡單,只要手持機跟著演員的背走一段就好了,接下來後面還有很多鏡頭。」

但是他就這樣僵在那裡繼續打他的光,我不是很清楚他爲什麼要僵在那裡,為了一個簡單的鏡頭弄得那麼複雜,其實按照我之前跟他講的方式,在我們來來回回討論的時間,早就已經拍完了,但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什麼事情都沒做到。後來他告訴我:「不然這樣,你來拍好了。」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廣告界的菜鳥,一個老資格的攝影師這樣說,似乎就是要讓你下不了台,後來這個鏡頭我也放棄不拍了。人生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過得去,但是這件事我真的過不去,而且影響我很大。從那時開始,我就決定要自己當攝影師了。

鍾孟宏,攝於瓜地馬拉。(圖/原點出版提供)

從2001年,新世紀的第一年,我開始當自己的攝影師。拍攝《醫生》的時候,開拍沒多久,因為被攝者視角的問題,我放棄了攝影師的位置,在拍攝現場讓攝影助理登上了攝影師的寶座,在我準備拍攝第一部劇情片時,一個廣告攝影師透過副導的介紹,希望在這部片子裡擔任攝影師的角色,當初每個人都勸我,拍電影不要自己當攝影師,因為這樣工作會非常分心,而且也很累。

後來電影開拍沒多久,我就被這攝影師搞得精疲力竭,有一天我真的火了,他從此沒再出現了。

記得攝影師離開的隔天,是拍戴立忍在饒河夜市追著曾珮瑜那場戲,拍攝前,場記問我拍板上攝影師的名字要寫上我的本名嗎?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靈感,我就叫她寫上「中島長雄」。我曾經在不同的訪問裡講過中島長雄這個名字的來由,真正的來由就是沒有道理,只是一時性起,隨口說出的。

在2010年的金馬奬頒獎晚會上,那年中島長雄第一次提名最佳攝影獎,名單宣布,我聽到中島長雄落榜了,那時心裡真的有點悶,中場休息跑到後場抽菸,在抽菸的地方遇到了一位評審,他是一位資深攝影師,他跑來跟我說,你們那個日本攝影師拍得不錯,但是我覺得他的光都是後期調出來的,顏色非常不寫實,所以我還是說服大家,把票投給了那位得獎的攝影師。

他知道我是導演鍾孟宏,但是他不知道我也是中島長雄,我告訴他我會把這件事轉達給那位日本攝影師,心裡雖然很幹,但是對前輩的諄諄教誨我還是微笑以對。

從那時候起,很多人打電話來公司想詢問中島長雄的聯絡方式,公司的人都非常客氣地跟他們說:「中島長雄生性害羞,不喜歡在外面拋頭露面,他只拍鍾孟宏的電影。」中島長雄雖然是我工作上另外一個名字,但是慢慢地,我確實會感覺到這個人活在世界上的另外一個地方,每次只要拍電影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在我身邊,而且很認真地照顧著我、包容著我。在現場我失去方向時,他總是會指引我。

2020年,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再一直靠他了,就在這一年我決定,我要用我自己的名字,來擔任我自己電影的攝影師。這樣說來或許很奇怪,不管是中島長雄,或是鍾孟宏,不就是同一人嗎?沒錯,是同一人,但是對我而言,離開中島長雄是一個改變的開始,改變會不會讓我更好,我不知道,但是不改變真的會讓我很厭惡自己。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
出版:原點出版
作者:鍾孟宏

鍾孟宏,台灣電影界重要的名字,有著獨特的個人風格。除了慣常自編自導的自己,他還有一個重要分身──攝影師「中島長雄」。這個名字始自他的電影《停車》,他突然為身為片子攝影師的自己取了一個藝名:「大家都叫我鍾導,那麼就叫中島(鍾導諧音)長雄吧!」他還強調「長雄」二字聽來十分陽剛,很有氣勢。原以為的玩笑,最後在電影字幕上成真。

很多人都很好奇日本攝影師中島長雄是什麼來頭?這個本尊與分身的業內笑話,是屬於鍾孟宏才有的幽默。在這本私文字影像書中,說故事的鍾導,與另一個鮮為人知擅長影像的中島合體,帶我們看見那些他私藏至今的人生往事和回溯近40年至今的攝影作品。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鍾孟宏
  • 圖片/原點出版提供
  • 攝影/吳哲夫
  • 編輯/游千慧
  • 核稿/蘇曉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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