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百年之後?
故宮國寶怎麼修?修復師洪順興、林永欽:22年修復古畫佛像幕後揭秘
國立故宮博物院約有70萬件國寶文物,每次特展背後都有一群修復師負責細膩地整理與修護,其中洪順興與林永欽,分別負責書畫、器物修護多年。他們披上白袍耐著性子與孤獨,醫治一件件文物,用熱情讓這些數百年古物重新恢復生命,使觀賞者可以好好認識文物之美。
文物修復師,是一個不斷向材質學習的職業,探尋文物原來面貌的過程,又得尊重時間留下的痕跡,兼顧保存與創新。
故宮博物院於1965年在台北外雙溪復院時,就有文物修復室,今年正好迎來一甲子。
不同於其他博物館將典藏管理與修復歸為一類,故宮擁有國內唯一獨立的文物保存修復部門,並以書畫、圖書文獻、器物與織品規劃四種修復空間。原設立於門禁森嚴的地下室,今年則搬遷到鄰近馬路的第二展覽館。
走進故宮人氣特展《從印象派到現代主義—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名作展》的大樓內,通過層層關卡,來到剛完工的器物修復室,開放式的淨白工作場域,放置各種專業儀器,窗戶為防紫外線和隔熱以雙層玻璃設計,且每一扇窗皆配有電動捲門增強保護,如同實驗室滿載著現代科技。
器物修復範圍涵蓋瓷器、銅器、琺瑯、木器與漆器等,材料向來廣泛,常需使用化學溶劑,有時還得戴上防毒面具,「那些都不是立即能看出傷害的,尤其像丙酮或是苯類,傷害多少都會累積在身體裡。」負責器物修復的林永欽說道。來到故宮已有13年,他能長期接受這份危險又孤獨的工作,純粹是興趣。
22歲那年,林永欽剛退伍,便背著包包離開家鄉鹿港,帶著雲林工專機械材料工程的學歷,北上找工作。
做過誠品書店的圖書倉管、中文書採購及藝文展演活動企劃,又到民間美術公司,歷經五年台北職場的磨練,他的熱情仍找尋不到專業的支撐。得知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在鹿港舉辦「施鎮洋傳統木雕傳習計畫」,考量能回家學藝又不必花錢,逐辭職重返家鄉,拜木雕大師施鎮洋為師,展開為期三年半寺廟傳統木雕工藝的習藝之旅。
微薄的薪水,林永欽全憑興趣熬了過來。學成後,受施鎮洋鼓勵,報考台南藝術大學古物維護研究所木質組,成第二屆研究生,一念又是四年半。畢業時,已經38歲的他,先是租用學校空間接案,再與太太成立修復工作室,當時市場競爭少,許多博物館都來找他合作器物修復,陸續完成朱銘的人間系列彩繪木雕、義大利那不勒斯貴族用花轎等作品。
私人修復工作經營不易,太太偶然發現故宮徵修復師,便向他提議。2012年,林永欽順利進入故宮器物修護室,但曾在外接案的經驗,讓他第一天報到時,就被告誡要小心,公務員身份並不普通,一堆人在等他這個位置。
不過對一個鮮少來故宮的鄉下孩子而言,進宮仍是特別體驗,「這個有歷史、有特色的博物館,當然有它保守跟外界不一樣的那面,但它的文物身份就是那麼特別,漸漸覺得在這裡工作其實也不容易,而且比在其他博物館做修復要更有責任。」林永欽說。
雖每次修復都是挑戰,但他最難忘將清乾隆時期〈金壽佛〉三尊佛像修復完成的經歷,「當初送來的時候是散的,我根本也不知道它修好後會是什麼樣子,其中一尊只剩下一顆頭跟一隻手,要修復原就有點困難。」但他沒放棄,查找藏傳佛教相關資料,並尋求研究人員協助,才將從來未公開展出過的佛像,經由木頭雕刻修出完整身軀,順利在故宮南院的「呼畢勒罕─清代活佛文物大展」展出,首次在民眾面前現身。

被黏住的修復師
除了林永欽,許多修復師也都來自台南藝術大學古物維護研究所。現為登錄保存處副研究員兼科長的洪順興,就是第一屆研究生,自2003年進宮以來,負責書畫修復已有22年。
從小熱衷畫畫,洪順興高中參加美術社時,就以美術系為大學夢想志願,畢業前為了將自己畫作裱掛在人來人往的穿堂,到裱畫店收集素材,成了他第一次裝裱經驗;後來考上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水墨組,進一步了解傳統顏料、紙張與保存,同時更對精緻的裝裱工藝產生興趣。
「一接觸後,三十多年來都未曾脫離,就好像紙張碰到漿糊,被黏住了。」 洪順興笑說。
書畫因環境變化影響,是最難保存的文物。為讓畫作不出現皺摺,並使水墨呈現最佳觀賞效果,常以一套嚴謹的裝裱工序來進行保護或加固,而漿糊即是其中關鍵。

如同廚師調製醬汁,修復師進行書畫裝裱時,也要根據不同物件先自製漿糊,再透過刷子將紙張打糊後,使書畫紙質變得輕薄、濕潤,待乾燥再用手工紙覆蓋,以另一板刷塗勻,讓紙與畫作貼合,每一步驟如履薄冰,只要漿糊品質不對,即會造成書畫受損。更重要的是,漿糊要能讓裱件重新裝裱,在未來被揭裱時,反推之前的裝裱工序,讓書畫得以成功修復。
大學畢業後,洪順興曾試著進入故宮,但因當時裱畫室無缺額,後來自開工作室做書畫裝裱,只是這份職業在相對保守的年代,母親更期待他能回家鄉教美術或開補習班,「可是做修復有它迷人的地方,尤其自己動手做完的成就感,自己會有很大的滿足。」不過,經營工作室是孤獨的,在講求經驗的這行裡,他技術上仍有瓶頸,且無從求助。

1999年,台南藝術大學成立古物維護研究所,透過學院教育培養本土修復師,洪順興重新回到校園修習東方繪畫。讀研究所期間,前往故宮實習,成為裱畫室第一個實習生。研究所一畢業,因熟捻故宮修復工作,直接受到錄用,並修復郎世寧〈錦春圖〉、清代〈金剛薩埵〉唐卡等作品。
除了書畫裝裱修復,洪順興其實也想過當廚師,但他幾經思考,修復跟做菜相似,同樣對視覺、味覺都要靈敏。廚師面對客人,而修復師直面文物、歷史與觀眾,拿到一件文物,更需戰戰兢兢,所以他修復寧可慢,多想幾步也要把事做好。

快樂的時光
洪順興與林永欽都生於1960年代,即便將邁入60歲,身體狀態略有下滑,但只要能進行修復,就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刻。洪順興說:「現在最快樂的,是將一疊厚厚的紙裁齊,看到整齊的紙,心裡就會感到滿足。」他稱自己有強迫症,也因這份堅持,才能讓它穿越時空的文物恢復生命並重回展台。
雖然在故宮沒有修完文物的一天,兩位修復師仍對這份工作滿是感激。洪順興說,自己就像冥冥之中被安排到這,「小時候,我們家做早點、饅頭需要用麵粉,現在修文物用的漿糊也是麵粉做的,那我媽媽做裁縫,常在剪布、縫針線,其實跟我現在做裝裱一樣,用的也是兩種工具——漿糊刷與鬃刷。」
「興趣可以跟工作結合,已經是人生中很幸運的事。」林永欽笑說自己與洪順興都是孤獨的人——用熱情支撐這看似枯燥乏味的工作環境。

與他們一樣孤獨的文物,則有裱料相伴。每件百年文物上的裱料,隨作品歷經相同歲月,傳統書畫裝錶會更新裱料,但洪順興進故宮多年,常思考如何將這些材料有效留存,且受最少影響,修復過程就有他自己的原則:「院內的傳統,其實我們就是幕後工作,是為了保存而不是突顯自己的工作能力,即使有些書畫全色(補繪)不好,我們還是不會把它拿掉,而是保留它的歷史痕跡。」
一旁的林永欽對「保留」有不同看法,認為早期器物修復拙劣,材料品質不佳,既然有機會再被修復,「我們就不一定完全認定這是歷史進程,因為故宮文物是一個傳世品、精緻工藝品,所以我們還是得把它移除,再用現代更好的科技和材料去修。」
林永欽說,自己曾遇過一批民國60年代的陶瓷器,材料經過數十年因劣化、變色,為了展出,同事運用最新材料再重修,「畢竟經過30、50年,每個時代都有更好的材料出現。依照文物不同,也有不同的修復邏輯。」

器物修復的工作常讓洪順興感到佩服,「我們書畫有一定傳統程序,被教導的方法一直在重複使用,那他們材料日新月異,在材料上的思索是我們該學習的,雖然我們同一套方法下來,反而我們被制約,而他們是開放的。」
近期,他們剛修復完赴捷克特展的故宮文物,洪順興希望,未來這些修復室可以相互支援,分享修復材料上的應用經驗。除了內部資訊交流,作為當代博物館也要走出去,看看同行如何突破技術、觀念如何不故步自封,做到國際化,「同時我們也希望故宮的修復室,有能力將這些經驗分享給台灣各大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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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VERSE》032「故宮,百年之後?」,訂閱更多藝術走入生活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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