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單口喜劇新時代
黃豪平:被兵變之後,我才明白喜劇的意義
黃豪平是台灣最具代表性的中生代單口喜劇演員之一。最近他出版新書《不只是喜劇演員:黃豪平的諧槓生存學》回顧自己的喜劇生涯,不回來是理所當然;而其後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失業,也失戀了。
黃豪平是台灣最具代表性的中生代單口喜劇演員之一,最近出版新書《不只是喜劇演員:黃豪平的諧槓生存學》回顧自己的喜劇生涯:已有十年資歷的他,其實曾一度離開單口喜劇圈,從《超級模王大道》、《綜藝玩很大》等電視節目打開知名度,才又重返喜劇舞台。在電視上大紅大紫的那幾年,還沒有什麼台灣人認識「單口喜劇」,不回來是理所當然;而其後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失業,也失戀了。
黃豪平被兵變了。
那是2017年,因察覺到女友的冷漠,他忍不住在休假期間偷看對方的電腦,發現女友正在和一位陌生男子偷偷約會。他主動攤牌,長跑四年的初戀就此劃下句點。
這成為黃豪平生命中最重大的打擊。在此之前,他未曾經歷過什麼磨難,世界像一張舒適的嬰兒床攤開在眼前,他痛哭、失眠、難以呼吸,倒不是自己有多愛女友,而是他對於世界的信任徹底崩壞了。「如果一個我很信任的人說她很愛我、會等我回來,最後都還會投向別人的懷抱,那以後我要怎麼相信每一個人?」當時黃豪平剛從《綜藝玩很大》起步演藝事業,他連帶開始害怕那些說會「等他回來」的製作單位,是否也要一樣欺騙並拋棄自己。
日復一日的替代役生活如麻藥,他繼續失魂落魄地過日子,偶爾到「卡米地喜劇俱樂部」講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紓解負面情緒和表演欲望。那時他講過幾次被兵變的段子,卡米地的創辦人Social(張碩修)看出他的野心,卻認為他做得不夠好,「如果你想把一個『悲劇』轉化成『喜劇』,就要找到那個悲劇最荒謬的核心,然後把它指出來,你才能真正打敗它。」
黃豪平點點頭,但不是很明白該怎麼做。
來回於酒吧與電視機之間
黃豪平第一次接觸單口喜劇,是大學的時候。當時卡米地還是一個破舊小酒吧,觀眾寥寥可數,台上的喜劇演員甚至沒他見過的世面多——他高中就從《全民大悶鍋》舉辦的「悶鍋模王選秀賽」拿下「潛力獎」,輸給的冠軍是後來的知名諧星陳漢典;還因為和九把刀熟識,好幾次簽書會都被邀請至現場模仿、講段子給書迷看,然後九把刀就在後面一邊簽書,一邊科科笑⋯⋯。
時常坐在卡米地舞台下的黃豪平,很快便被這門新穎小眾的喜劇形式給深深吸引,「它完全赤手空拳,不需要其他音效、燈光、舞台,就一支mic,回歸到你個人本身,把最真實的自我掏出來給大家看。」
那段時間,他只要有空就來這裡看看表演,直到考上研究所的2012年,他才報名「第三屆卡米地脫口秀訓練班」和其他學員一起辦售票演出,並寫下人生中第一個笑話:「這世界上的人分成三種類型,一種是好看的人,一種是難看的人,一種是介於兩者之間,好難看的人。」
這個笑話,被他拿去用在同年的電視選秀節目《超級模王大道》模仿Roger老師(鄭健國),評審之一康康很驚喜,大多數的模仿者靠扮相、靠聲音,只有黃豪平說了一個有喜劇邏輯的笑話,讓他初登板即高分晉級。往後的一年賽程,黃豪平在卡米地偶有演出,一些節目粉絲更是專程為他而來,不過此時的他卻選擇漸漸淡出單口喜劇圈,理由想都不用想:電視比較多人看。
黃豪平最後在《超級模王大道》獲得第七名,該節目除成為演藝生涯的敲門磚,更重要的是讓他看見演藝圈的現實面——要紅不簡單,就算紅了也可能很快就被遺忘。但黃豪平仍決定延畢一年,心想若這一年沒法在演藝圈佔到好位置,再去找份普通的上班族工作。
他跑跑零星的通告、主持活動,接近放棄邊緣時,《綜藝玩很大》突然找上他擔任關主。
這是當時最受矚目的綜藝實境節目,黃豪平必須把握機會。扛著高收視率和站在吳宗憲身旁的壓力,他也不得不突飛猛進,觀眾這才發現,原來模仿選秀節目出身的「黃豪平」,能夠那麼完整地消化資訊、把遊戲規則陳述清楚,還有不錯的現場反應能力,能和來賓及主持人玩成一片。他總算在演藝圈找到自己的位置,且有自信繼續站下去,「原來我不再需要靠模仿這件事給自己一個面具,才能被大家喜歡,我只要呈現出黃豪平這個人,而且真的把我的工作做好,就可以被喜歡。」
事情一直很順利。說不定能一直順利下去。
直到有天,黃豪平接到了兵單。入伍的他被迫離開《綜藝玩很大》,然後被兵變。失業又失戀,奪走他這些的是無情的中華民國憲法,一切好像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什麼是喜劇?
卡米地曾在2015年停業,兩年後重新開幕時,Social問還在當兵的黃豪平要不要回來表演。於是剛失戀、沒電視可上的他又重返了單口喜劇圈。
為了弄清楚Social「指出悲劇最荒謬的核心」是什麼意思,黃豪平只要一放假就到卡米地看表演、或上台磨練技巧,甚至退伍回台北的第一件事就是飛奔至卡米地參加Open Mic,準備把自己當兵一年來的荒謬故事講給大家聽。不過當晚,真正的荒謬早了他的笑話一步:上台前30分鐘,朋友告訴他前女友要結婚了,對象當然就是那個陌生男子。
黃豪平恍恍惚惚地走上台。「我前女友⋯⋯退伍下單位兩個禮拜就跟人家跑了,兩個禮拜欸!我超市買回來的牛奶保存時間都比這個長!」
台下爆出一片笑聲。
他不記得當晚還講了什麼笑話,但表演完後的感覺仍記憶猶新,他似乎做到了Social告訴他的話——指出悲劇最荒謬的核心,藉由大家的笑聲打敗悲劇。
這讓退伍後的黃豪平決定繼續做單口喜劇這件事。也幸好演藝圈沒有真的兵變他,穩定的主持、通告工作持續找上門,讓他得以支撐這個賺不了錢的興趣;且那陣子,隨著博恩「大奶微微」和龍龍「不要和gay當朋友」段子的影片在網路爆紅,台灣單口戲劇圈恰巧迎來崛起風潮。
兩個月後,黃豪平趁勢舉辦自己的首場單口喜劇專場《役了百了》,接著又與龍龍、微笑丹尼巡迴演出《鬥嘴-好難不與你鬥》,影片在網路上引起旋風式的分享,人們又跌破了眼鏡,原來黃豪平還會講單口喜劇?——卻不知道他是先踏進單口喜劇,才進入電視圈的。
彼時經過《超級模王大道》和《綜藝玩很大》洗禮,黃豪平有兩項能力比其他喜劇演員更扎實:模仿和好口條。「模仿像一種武器,可以拿來搞笑,或在段子裡巧妙模仿別人跟我對話的過程;說話條理分明讓我確保觀眾都聽得懂我在講什麼,和我在一同台車、同一個速度上面前進,跟著我前往下一個設計好的笑點。」
不過綜藝節目也讓黃豪平有個意料之外的致命弱點——「太油了。」Social告訴他。黃豪平始終不明白「油」的定義,就連Social自己都答不上來。琢磨了許久,他決定調整過往綜藝節目的慣用語,如「欸?」、「哇!」;並捨棄逐字稿、改立大綱,多跟觀眾有眼神及對話的互動,讓段子不再像一份精心設計過的劇本,更自然且靈活。黃豪平認為,當表演有這樣的呼吸空間,才能剝開「油」、顯現出「真實」。他的猜想確實沒錯,「你的表演都不油了。」某天表演結束後,Social對他這麼說。
「真實」正是他著迷單口喜劇的初衷,「它某種程度透露著你這個人想法的真實,跟你所敘述的這個世界的真實狀況。你沒有辦法在這個舞台上說謊,假到某一個程度的時候,觀眾是看得出來的。」
真實即是悲劇。「所有的喜劇真的都來自某個人的悲劇。」黃豪平說,「喜劇就是把別人沒有注意到的、沒有的理解的荒謬核心,從每個悲劇的中間抓出來,再次用好笑的方式說給大家聽。」當觀眾笑了,喜劇的力量與意義便彰顯於此刻,「觀眾會理解到,原來他這樣子都可以苦中作樂,那我們為什麼不行?我們有沒有辦法也從自己的悲劇裡找到荒謬的核心,用喜劇的思維抓出來,然後打敗它?」
儘管悲劇是春風吹又生,打敗一次還有下一次,可是黃豪平找到了與悲劇共存的方法。藉由喜劇,他慢慢走出了對世界信任崩壞的危機。
打敗悲劇之後
然而正是因為「打敗悲劇」是喜劇的最高格局,導致許多新喜劇演員在能力尚未成熟的情況下,就貿然嘗試寫悲劇、地獄哏,最後導致兩敗俱傷,觀眾覺得不好笑,表演者也無法從中得到喜悅,甚至從此失去觀眾的信任,還讓不了解的人們以為單口喜劇就等於冒犯性質的玩笑。
黃豪平說,從「悲劇」延伸的另一個喜劇迷思是「自嘲才是最高等級的幽默」——他對此全然不認同,「自嘲應該是『最安全的幽默』,因為自嘲也是一個冒犯性質的玩笑,只是冒犯的就是表演者自己,所以才不會有人在表演當中受到傷害。」
那什麼才是最高等級的幽默?他認為有兩種,一是「設身處地」為觀眾調整段子,上班族或許愛聽時事諷刺、學生比較喜歡生活類型⋯⋯提供他們當下需要的幽默;二是推倒「思想的高牆」,用笑話讓人意識到原來一件事情還能有不同的思考角度,「小到為了說服朋友一起去吃麥當勞,開個玩笑說那間滷肉飯難吃到要倒了,或大到博恩用〈欸!〉(註:《博恩夜夜秀》中諷刺社會時事的固定單元)改變社會政策。」他也曾在喜劇專場《HAHALAND》開過基督徒執迷於信仰的玩笑,但最後想告訴大家的其實是「信仰有它的意義,可以幫助人們更快地重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黃豪平的信仰是喜劇。因為喜劇,他與他的觀眾得以繼續往前走。當喜劇的福音伸向全世界,或許不用等耶穌降臨,人類就能建立一座屬於自己的天堂吧。他期待台灣觀眾未來能將「單口喜劇」當成電影一樣,每個禮拜都可以享受的日常消遣,進而發現更多厲害、對喜劇有熱情的表演者——現實來看,這也才會對台灣的喜劇產業有正面幫助。
因此他明白自己必須更努力,不光是單口喜劇,從電視、YouTube、podcast,到演講、寫書或一則Facebook貼文,黃豪平都不停磨練「表達」的技巧,希望能藉由說話,從各個不同的面向影響眾人,甚至成為一位對世界有推力的人。
這是兵變後,黃豪平另一個拾獲的生命目標。他發現自己其實還滿幸運的,畢竟「一生當中最重大的打擊是被兵變」,比起家破人亡、斷手斷腳有多麼地微不足道(沒有諷刺),「我知道聽起來很中二,但如果能夠把這個世界往更好的方向推一小步,那都是不會辜負我這麼幸運的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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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宇
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