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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的掘墓人:曾梅蘭尋兄墓塚數十年

白色恐怖的掘墓人:曾梅蘭尋兄墓塚數十年

對我爸和我媽兩個老人家來說,當時,一個兒子被打掉,一個兒子又還在坐牢⋯⋯既沒有判決書也沒有其他什麼書。

國家人權博物館景美園區。(圖/汪正翔攝影)

藍博洲 |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曾任職《人間》雜誌,時報出版公司特約主編,中央大學「新銳文化工作坊」主持教授,TVBS《臺灣思想起》製作人,東華大學駐校作家。現專事寫作。代表作小說有《藤纏樹》、《臺北戀人》等,報導文學有《幌馬車之歌》、《臺灣好女人》等,歷史報導有《紅色客家庄》、《麥浪歌詠隊》、《消逝在二二八迷霧中的王添灯》、《臺共黨人的悲歌》等。

本文說明:曾梅蘭,苗栗銅鑼人,1952年與二哥徐慶蘭先後被捕,處刑十年。徐慶蘭於1952年8月8日槍決,屍骨無蹤。曾梅蘭出獄後輾轉尋找數十年,1993年5月27日,終於在臺北六張犁公墓的亂草堆下,找到了二哥的墓塚;同時挖掘到總數264個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墓石。

父母的叮嚀

1962年5月,我終於坐滿十年的刑期,恢復自由,從新店安坑的軍監出來,然後走到臺北車站,自己坐火車,回到銅鑼家裡。「阿慶蘭哥的屍首,有去領轉來嗎?」那天晚上,我在吃我媽煮給我吃的豬腳麵線時就這樣問我爸和我媽。我爸和我媽就告訴我說:「沒有啊!那時怎會有錢去領呢?」

對我爸和我媽兩個老人家來說,當時,一個兒子被打掉,一個兒子又還在坐牢。真可以說是悲痛到不能再悲痛的地步了。說實在的,如果是心臟較弱的人,當時一定會倒下去的。可兩個老人家還是挺過去了。他們又告訴我說,當時,既沒有判決書也沒有其他什麼書。只有派出所的警察來通報,要家屬帶1000元,在一個鐘頭內到臺北領屍。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時候,一般人一天的工資差不多是11元;一甲地約是8000元。1000元,就可以買下兩分地。所以,1000元在當時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我爸一方面也不曾去過臺北,另一方面在經濟上也實在無那個能力,所以當時就沒去領我哥的屍首。因為這樣,我爸、我媽就叮嚀我說:「無論怎般,你做老弟的,有機會就要去試探看看呀!盡量想辦法把它領回來。」

尋遍臺北附近的墓地

回家後不久,我聽到苗栗石油公司要招募接油管的工人,就去報名。而且也被我考上了。可上工不久,人家不知怎麼知道我有「叛亂」的前科,就叫我走路了。

因為鄉下沒事可做,冬下,差不多11月、12月,我跟一位朋友借了一百元,就自己一個人上臺北找事做。然而,到了臺北,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監獄裡頭的難友又大部分都還沒出來。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要向誰去打聽哪裡有事可做。

就這樣,自己一個人,像流浪漢一般,哪裡有零工可打就去。隨便什麼都可以做。以前,我跟我爸學過一些泥水匠的手藝,不管是挑磚頭、拌水泥,還是砌磚牆的手藝,我都還行。漸漸的,我交有朋友了,才固定下來做泥水工。工作較固定了,我有時間就會回去銅鑼看看我爸我媽。每次轉去,他們都三叮嚀四囑咐,叫我一定要去找我二哥的墓塚。

「阿梅蘭,」他們說,「你上臺北後,有閒就加減試尋看看,看你哥還有沒有什麼骨頭留存下來?看看有碑石還是什麼別的東西沒?」因為這樣,我爸我媽交代的話,我也沒敷衍。只要不上工,我就騎著自行車,到臺北的每個塚埔尋找。找看看有沒有我哥的屍塚還是什麼?

我頭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我哥和許多人被執行槍決的馬場町刑場。然後是空軍公墓和新店軍人監獄前面的公墓⋯⋯。每個塚埔我都找過了。我不是說好幾年才去一次。不是這樣啦!而是一有閒,我就去。到四處墓地踅一踅,這撞那撞。心裡直想,是不是能找到一塊碑石什麼的?那樣,就有希望了。

就這樣,我一尋就尋了二、三十年。一直到我媽和我爸在1974年及1976年先後過世時,還是沒什麼消息。而兩位老人家臨終前特別叮嚀的,還是這件事。這期間,我也曾去過三張犁的靶場找過。因為我聽人說,那個地方是「打槍」的所在。而他們福佬話講人帶出去槍斃,叫作拖出去「打槍」。因為這樣,我就去。去到才知,我錯把靶場當作刑場哩!實在好笑。

會不會被解剖了?

另外,我聽到人家說,當年,有很多被槍決的無主政治犯的屍身,都是被送到國防醫學院當解剖、研究的材料。我聽到這樣的消息,就親身到國防醫學院瞭解狀況。那時候,還沒解嚴,國防醫學院也不是隨便人就可以進去的。所以我走到大門口就被守衛的憲兵攔住了。

「你要幹什麼!」他說。我說:「我要見院長。」
他就問我的身分,有沒有事先約定,以及見院長有什麼事。我又說:「我要見院長,問他我哥的事情。」

他說:「不行。」我急了就說:「你要是不讓我進去,我就站三天、四天,一直都在這裡站。」我看他有點為難,又說:「我只要見院長一面,問他我哥的事情而已。我身上沒帶槍,你要不放心,可以來搜。我不是要去刺殺院長的。我只是要去問他一句話而已。」

那名憲兵就說:「問什麼呢?」我說:「問我哥的事情。我想瞭解他是不是有被送來這裡給學生解剖。不管怎樣,我沒見到院長是不會走的。」那名憲兵搞清楚我的來意,才勉為其難地說:「這樣的話,我帶你去。」他就帶我去見院長。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院長叫什麼名字。只記得是老老的,很老了。我就問他說:「院長,這裡有沒有41年、42年左右被槍決的屍首,送來這裡解剖?」我是用國語講的。那時候,坐過十年牢的我已經會講國語了,雖然不成國語,不怎麼標準,人家聽還是聽得懂的。那老院長聽了我的來意,猶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說:「沒有這樣的紀錄存在哩。」

我說:「不用怕啦!你就照實說嘛!如果是解剖了就解剖了嘛!我只要知道確實是在這裡解剖了。這樣,我也可以向我爺有個交代,讓我爺在地下也可以安心就好了。」

當時,我心裡的想法是,如果解剖了就已經解剖了,那些骨頭也一定不知哪裡去了。只要讓地下的老人家可以安心就好了。可他還是聲聲句句說:「沒有呀!沒有這樣的紀錄存在!」他又說:「通常,要有家屬簽的自願同意書,我們才會把它領下來。像你哥的情形,沒有這樣的紀錄存在。」

我說:「你的登記簿拿給我看吧!41年、42年的簿仔,拿給我看。」他說:「沒有啦!要有,我一定拿給你看的。」他堅決不肯拿名簿給我看,還是強調「沒有這樣的紀錄存在」。我無可奈何,摸摸鼻子,就走了。當時,我想,這樣找下去,終究是海底撈針呀!究竟要到哪裡找呢?

託夢

就在這段尋找期間,我經常會在夢裡見到我哥,他告訴我說,他死了以後被埋在人家牆頭腳的竹頭下。我醒來以後就感到納悶:「我哥怎會託夢說他在人家牆頭腳的竹頭下呢?」這樣,這就成了我自己心肝裡頭的一個結了。所以,我一下閒的時候,泥水一下沒做的時候,我就到這裡那裡的竹頭下找。

我想知道究竟竹頭下會有什麼東西存在呢?其實,我知道,那是非常渺茫的事情。是不是有石碑?抑或是有什麼東西?所以,我心肝經常有一個結在那裡。我並不是常常會做這樣的夢,而是久久又會夢到我哥被埋在一叢竹頭下。所以,我心肝一直不是很安定,有一個「結」在那裡。

可是,後來找到我哥墓塚時,確實就在人家牆頭腳下的竹頭下的旁邊。我如果把這個事說給人家聽,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而說是「迷信」。可確實他有這樣託夢我。你如果說是「迷信」,又要怎麼解釋呢?

田螺炒拐鬚

我搬到六張犁的塚埔下住有12年了。以前呢,到處一直搬啊!信義路啦!哪裡都搬過了。因為還沒結婚嘛!也沒有自己的房子嘛!那就住不好就搬嘛!就這樣一直緊搬!搬!搬!搬到最後,因為我在40歲那年討「婆娘」(老婆),第二年又生了一個「賴仔」(兒子);我才想辦法在這六張犁買了一間小小的二樓公寓,定居下來。

兩年前(1991年),有一天,我因為沒事,在山上散步時恰好看到有一個認識的徐姓撿骨師在撿骨。本來我以前要學撿骨的,可我爸反對說,不管怎樣,絕對不要去學撿骨。他說,那是垃圾手藝,垃圾頭路。他堅決叫我不要學。所以我就沒學成。那天,我發現那個姓徐的撿骨師,跟我一樣,也是客家人。

我就跟他打招呼說:「老阿伯,頭擺(以前)我唔知(不知道)你也是客家人?」最早,我碰到他都跟他說國語。講一講,我發覺他的國語,跟我一樣,講得不是很流利。我就改口說「福佬」。「福佬」講一講後,以他的口音,當時我就懷疑他是客家人。

那天,他偶然間跟別人說出客家話,我才敢確定。「你是客家人嗎!」我驚訝地問說。他說:「是啊。」然後我就開始用客家話跟他牽。兩人之間的距離很快就拉近了。

「你給人家撿骨。」我問他:「撿一副骨頭連入骨罈子要多少錢?」他說:「7000元。」

後來我就把談話導入正題,向他說:「徐先生,拜託你好嗎?你如果有看到碑石是姓徐的,徐慶蘭,麻煩你一定要來告訴我好嗎!」他說:「好啊。」然後又問我:「有什麼事情是嗎?」我又說:「那是我哥啦!民國41年被槍決掉了。」他說:「好啊!以後我再來較認真地找找看。」

這已是兩年前,我交代他的事。兩年後(1993年),我哥的名字他已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頭一個字跟他一樣,都姓徐。後來,五5月27日早上,他到市場買了一斤田螺。田螺呢,以我們客家人的口味來說,炒九層塔的話不好吃,要炒「拐鬚」(他們福佬人叫「紫蘇」)才好吃。可他自己沒種,於是就到山上找野生的「拐鬚」。

那麼湊巧,我哥墓塚旁邊恰有人家撒子而野生的一叢拐鬚。他就到那裡去採。可三採四採,他突然發現附近有一塊墓碑上頭刻的字是姓徐。至於名字呢?他眼睛花花(沒戴眼鏡)又被野草壅掉了,看不清楚。他也不記得我哥的名字叫「慶蘭」了。他只記得,這阿梅蘭交代我說,他哥姓徐。他就緊記得,姓是跟他同一個字的「徐」。

「阿梅蘭!」他回家後還來不及把田螺下鍋去炒就先來告訴我:「我看到有一個墓碑是姓徐的。不過,它下面的字,我看不清楚,一方面是草仔攏著了,一方面還沒去擦它。要不,天光日(明天),你跟我來去看看吧!」

發現

第二天,也就是5月28那天,我就跟他去。同時一人帶一支鐮刀去。跟他去到現場,我看到那塊攏在雜草叢中的墓碑果真姓徐,立刻就隨手割掉墓塚周圍的野草。因為現場沒水,我就拿草擦了擦字跡模糊的墓碑。哇!我當下看到果然就是我哥的名字,「徐慶蘭」三個字,正正刻在石頭上。

哇!那時我立刻就聯想到我哥跟我託夢時說他在什麼人家牆頭腳下的竹頭下。的確,它真的就在人家牆頭腳下一叢竹頭的旁邊。不會差呀!就這樣發現以後啊,我本人的心肝是非常的痛切,非常的痛切!

我想,找了那麼多年了,終於給我發現了啊!我爺交代幾十年了,現在才給我發現。那當時,我一心一意就想要買些冥紙呀!買些香呀!來拜。我原先的意思呢,我並不是有心要找出那麼多人的墓塚。我也不知道竟然有那麼多被槍決的人就埋在附近。

那是因為我要燒冥紙時,怕自己一不小心會引起火燒山,危險啊,所以我就把周邊的草都挷(客語:拔)掉,我一直挷挷挷⋯⋯想說較寬一點再來燒。不然,要是火燒山的話,我又要再被抓去坐牢。就這樣,三挷四挷,喲!挷了三尺闊的地方時,又有一個同樣大小的碑石出現。

唉喲!跟我哥同樣同樣的碑石啦。我把它擦乾淨發現,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叫殷啟輝的人名。喔︱那時我就懷疑說,吔!既然有我哥的碑石,那一定也會有黃逢開的碑石,一定發現得到。因為他們是同日出去的嘛,同日喊出去的嘛!所以我就繼續挷呀。挷啦挷哩,喔啊!隔壁三尺多一點又是一個碑石,而且是「黃逢開」的名字。這樣,黃逢開的墓塚也給我挷出來了。

那時,我就耐心地挷了,然後就這麼遠一個墓碑,這麼遠一個墓碑。那我就不放心了哪!我就跟那徐先生一直挷,一下去就整排馬上挷到。算一算,一共有37個碑石。37個碑石。這下我卻不知如何是好?我心裡頭在想,一個7000哦!徐先生跟我講過,撿骨連罈仔一個人要7000。如果是30個人,就要37,21萬哦!

我也沒有這樣的經濟能力來把它們撿起來。啊!實在是沒這個錢呀!這——我就想說沒辦法處理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我哥的骨頭撿起來。而那些人當中我又只知道一個黃逢開,而他的家人又不知道還在不在?我也不知道要如何通知他們啊!至於其他人,我則完全不知要從何問起。不過,我相信這並不是打聽不出來的。

因為我自己沒這個能力來處理這件事,後來我就打電話給曾經在監獄裡和我同房的林麗鋒。他當時是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臺北分會會長。就這樣開始,聯絡林麗鋒以後呢,林麗鋒又聯絡了總會會長盧兆麟。我們又從29日起繼續在六張犁墓地挷草,想說還能不能找到其他墓塚?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
出版:春山
主編:胡淑雯、童偉格

國家人權博物館 ✕ 春山 合作出版

繼《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之後,春山出版與國家人權館再度合作白色恐怖散文選,散文選涵蓋散文、回憶錄、傳記與口述,同樣由小說家胡淑雯、童偉格主編,在超過200本書籍中,精選47篇作品,43位作者,近90萬字的規模。散文選以截然不同的視角切入白色恐怖歷史的肌理,區分為繫獄作家、青春、地下黨、女人、身體、特務、島等七大主題,並由研究者逐篇注釋,增強背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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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作者/藍博洲
  • 攝影/汪正翔
  • 圖片/國家人權博物館 ✕ 春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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