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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漫畫家柳廣成——從「星之卡比」的身上看見自己,原來身為哪裡人並無所謂

專訪漫畫家柳廣成——從「星之卡比」的身上看見自己,原來身為哪裡人並無所謂

漫畫家柳廣成便是其中之一。他以鉛筆繪製政治漫畫,透過畫筆作為社會運動的紀錄者與反抗者,因此2021年從香港移居台灣後,曾以「香港漫畫家」身份為人所識。然而過去33年的歲月裡,柳廣成曾居住在日本、中國、香港、台灣等地,對他自己而言,屬於「哪裡人」早已不重要了。

漫畫家柳廣成。

反送中運動期間,許多藝文創作者無畏發表時事相關言論,漫畫家柳廣成便是其中之一。他以鉛筆繪製政治漫畫,透過畫筆作為社會運動的紀錄者與反抗者,因此2021年從香港移居台灣後,曾以「香港漫畫家」身份為人所識。然而過去33年的歲月裡,柳廣成曾居住在日本、中國、香港、台灣等地,對他自己而言,屬於「哪裡人」早已不重要了。

走進柳廣成位於林森北路的小套房,一開門可見一整櫃的漫畫收藏,以及數隻手掌大的「星之卡比」(以下簡稱卡比)公仔,再往內走,則有一隻半身大、圓滾滾的絨毛卡比坐在床上;而他的頭上,也正頂著卡比的粉色毛線帽。嗯,柳廣成超愛卡比無誤,而且這份愛已持續逾30年。

「從我有意識到自己喜歡畫畫時,我畫的全都是星之卡比。」柳廣成說。從小興趣就是畫畫與看動漫的他,在動畫裡遇見卡比的故事——卡比搭乘的飛行器墜毀在其他國度,因而被視為外星人,卻在他國生活下來並協助抵禦魔獸攻擊。卡比雖為外人,卻能為當地人接受,落地生根,這正是擁有多國移居背景的柳廣成所嚮往的。

就像卡比一樣

在「動漫大國」日本長大的他,童年成天與為小學生編制的漫畫雜誌《快樂快樂月刊》(コロコロコミック)、電視聯播動畫為伍,養成了對日本二次元世界的認識,6歲時更確立自己想成為漫畫家的夢想。

然而,柳廣成8歲時隨父母搬回故鄉中國山東,受中、日兩國相互敵視的歷史因素影響,那時還不太會說中文的他,自然遭受同儕欺凌,「一開始從日本搬到中國,那當然是被視為日本人。」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遭遇身份認同的困擾,僅能埋首於漫畫尋求慰藉。

隔年,父母再帶著他搬至香港,學校裡待遇卻180度大反轉。「從中國搬到香港時,因為中文還是講得不好,被視為日本人。」然而,當時的香港崇尚潮流,日本是他們眼中的流行文化重鎮,同學們反倒抓著他聊《寶可夢》、談《海賊王》,「好像從地獄到天堂一樣,從過去被針對、被欺負,到被好好地對待。」

之後,柳廣成在香港長居逾20年,直到2021年因「反送中運動」再度遷移住所,落腳台灣,柳廣成笑稱:「現在我從香港來到台灣,我又突然變成一個香港人了。」

不斷搬遷至新的國度,重新安頓生活、適應不同文化環境的日子,曾讓柳廣成吃足苦頭,他坦白地說:「過往的經歷塑造了身份不太明確的感覺,以前的我的確會有點不安,思索我是什麼人?」但這些焦慮並沒有困擾他太久,他對自己是「哪裡人」、是什麼「身份」早已感到無所謂,因為那些定義,都不是真正的柳廣成。

每每遭歸類屬於「哪裡人」,真實的自己便彷彿隔絕在幾層濾鏡之後,「我好像被看作一個標準化的、定型的族群形象,但真正的我自己卻沒有被認識。」當時剛從中國搬至香港,年僅十多歲的柳廣成已模模糊糊地領略到這個道理。因此直到現在,他都傾向「做自己」就好,如同他最愛的卡比的際遇。

「卡比到了一個新的星球之後,他沒有在乎一開始旁人對他的不理解與恐懼,他就好好地做自己,當他沒有要很用力地證明自己的時候,反而很自然地融入了。」從卡比的身上,柳廣成看見了自己的嚮往,「雖然卡比一定沒有想那麼多,但作為一個借鏡也是有趣的。」

以鉛筆刻畫

柳廣成從小受日本漫畫文化薰陶,如今繪製出的漫畫卻不具大眾所認知的「日本風格」,而是以柔軟、帶著生命力的鉛筆線條聞名。如此風格的定錨,他說這要拜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所賜。2017、2019、2020年,三度參與安古蘭漫畫節的他形容,這三次經驗好似個人成長的證明,「參展第一年,我好像一個小孩初次見識到很大的世界,理論上要駐場,但我到處跑、到處看,短短的五、六天,我一點也不想浪費。」

漫畫節的見聞大大拓寬了柳廣成對漫畫的眼界,也引發他的創作之路產生巨變。「在這之前,我的畫風都一直蠻日本的,」柳廣成解釋,日本製作漫畫時十分追求精緻,產業也有著成熟的運作模式,因此漫畫書的規格是高度統一的,「但法國就完全不是,作者可以自己決定書的尺寸、畫畫的工具、印刷的油墨,然後選擇紙質、怎麼翻頁⋯⋯。」

回到香港後,他花了約半年重新探索、重整思緒,才成為如今大家認識的「以鉛筆繪製漫畫」的創作形式。2018年,他自發性地聯繫荷蘭遊戲廠商,提議將遊戲改編為同名漫畫《Cube Escape: Paradox》,更大膽翻玩傳統漫畫繪製的規則,盡情地探索藝術的可能性,也成了柳廣成心目中最喜歡的個人出版作品。

2019年,他帶著這本創作再度去到安古蘭漫畫節,讓他順利爭取到一些海外合作的機會。「第二次去的感覺,是我的作品終於是有價值地去交流,甚至能促成合作。然後第三次參加算是再見證一次,我有持續在漫畫這條道路上前行。」

柳廣成選擇的創作媒材「鉛筆」,會受著力的方向、用力程度,以及使用時間,產生不同粗細、深淺的線條,柳廣成分享道,他並不會在創作前先將筆尖削至需要的程度,「我通常是根據筆頭的形狀判斷先畫哪些地方,後來畫哪些地方。比如說,我會趁著筆是尖的時候去畫五官、以及需要細節的部分,接著就在那張畫紙上畫到筆變鈍,而不是另外有一張紙在磨。」

這種「不刻意為之」的創作過程,好似柳廣成無所謂外界的地緣標籤,只願忠於內心,誠實地做自己。就像鉛筆的主要材料「石墨」一樣,雖是最柔軟的礦物之一,長久以來卻讓人們能透過它留下些什麼。柔軟的,也會是深刻的。

真誠面對香港

忠於自己,同樣實踐在柳廣成的漫畫創作上。2019年香港爆發「反送中運動」時,他曾是走上街頭的抗爭者,卻也猶豫著是否公開發表相關言論,畢竟當時所有發表都被視作「表態」,而談論時事是有風險的。最終,一名救護員遭彈藥擊中右眼的事件引發眾怒,柳廣成秉持對自由、人權的捍衛與追求,首次在社群平台上發表政治漫畫,並自此不輟。

果不其然,風險成了危機,原先的合作邀約一個個取消,整整兩年多的時間,柳廣成只能仰賴存款度日,日益消耗,直到搬到台灣以後,才逐漸有新的合作邀約。那時的柳廣成,因2020年發表的漫畫集《被消失的香港》而被視為「香港漫畫家」,參與許多香港議題的講座、展覽,大眾紛紛期待他對香港時事發表看法,讓他內心承受不少負擔。

「一開始會擔憂自己是否受到他人的壓力,好像偶爾需要交功課、說一下口號,讓別人覺得我還是你們當初喜歡的柳廣成。但我覺得這樣太虛偽了,我不想做這種事。當我實在想不通問題的時候,會需要完全靜下來,所以我的社交媒體都更新的很少。我寧願是自己先想清楚,也不要一邊想一邊亂做。」柳廣成說。

放慢步調、深思熟慮,柳廣成理出的解方是真心誠意,「從自己出發的,不是基於壓力去給一個交代、維持一個形象,那我會自然而然地去做了,否則只會越來越沒有主控的行動力。」

政治漫畫的可能

看著如今的香港並未因反送中運動而好轉,柳廣成也曾感到失落,「在完成《被消失的香港》之後,我曾懷疑自己除了賺到一些稿費還有關注,又有什麼意義?我開始譴責自己,有些人都被抓進去了,我還那麼逍遙自在。」

直到2022年,《報導者》與柳廣成合作報導《困在隧道的青春》,將烏干達大學生來台留學卻淪為黑工的故事,轉譯成漫畫,在網站上露出,不但拓展事件能見度,也成功引起國內輿論關注並促成改變,才讓柳廣成拾起信心,「原來我畫的東西不只是單純的議題關注,也能產生一些正面的影響,這重新點燃了我對社會議題漫畫的創作熱忱。」

今年,柳廣成再度挑戰政治漫畫,與法籍漫畫編劇斐德希克・德波米(Frédéric Debomy)合作,以過去兩年緬甸人民抗爭軍政府的故事為本,繪成漫畫《緬甸,最後一搏》。面對與香港同屬人民對政府反撲的抗爭行動,柳廣成坦白地說,過去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讓他能更共情緬甸人民的處境,但因為歷史與文化的不同,加上有地域距離上的疏遠感,他花費許多時間琢磨細節與查證。

由於緬甸當地新聞報導未必每則都附上影片或圖片,在繪製不同民族勢力的軍服時,花了不少功夫確認細節,甚至因掌握的資料有偏差而需持續修正。即便全書的製作過程費心、耗時,但柳廣成仍感到滿足。

當前亞洲的時事諷刺漫畫較少,大多以單幅、四格漫畫的方式,呈現在報章雜誌中;以長篇幅述說社會議題的漫畫書十分罕見,直至近年柳廣成筆下的《緬甸,最後一搏》、《被消失的香港》在書店架上出現,政治、議題類漫畫才逐步受台灣的讀者所知。

如此的改變也讓柳廣成更確信自己的創作帶來了不同,「我覺得這樣算是有增加亞洲漫畫的可能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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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陳宥菘 攝影/蔡耀徵 編輯/Mion
文字/陳宥菘 攝影/蔡耀徵 編輯/Mion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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