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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台灣全譯本:值得花一生去讀的普魯斯特經典,揭開200萬字翻譯地獄的真相

《追憶似水年華》台灣全譯本:值得花一生去讀的普魯斯特經典,揭開200萬字翻譯地獄的真相

2025年,首套完全由台灣法語譯者完成的《追憶似水年華》繁中全譯本誕生!七位頂尖法語譯者歷時四年,挑戰這部文學界的聖母峰。是什麼樣的經典作品能讓譯者又愛又恨?VERSE專訪統籌企劃吳坤墉與第四冊譯者石武耕,揭開普魯斯特的翻譯秘辛。

《追憶似水年華》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並列為現代主義文學的雙峰。但很少人知道,這部鉅作的創作過程有多麼瘋狂。

前幾年,法國國家圖書館特別舉辦普魯斯特的特展,紀念這位偉大的小說家逝世一百週年,現場有幾份摺得像手風琴般的紙條(« paperolles », 法語中指手寫紙片、便條),最長的有達兩公尺,上頭黏貼密密麻麻的靈光碎片,摺疊、展開、再摺疊,全是普魯斯特與時間搏鬥留下的戰場痕跡。

《追憶似水年華》寫出主角在不同年齡階段的心境變化,如何從少年時的純真逐步走向成熟,甚至在作品的結尾時,回顧過去的自己,感受到時光的滄桑,是一套值得用一輩子去讀的鉅作。

「依照普魯斯特的『習慣』,可以想像他如果活著寫下去...應該還會有第八、九、十冊。因為他會想到,哎,我這段再加一下⋯⋯。」台灣法語譯者協會創會成員、《追憶似水年華》台灣全譯本統籌企劃吳坤墉,酸了普魯斯特一下。普魯斯特永遠在修改,永遠不滿足,在那些字跡凌亂的手稿裡,能望見普魯斯特用盡生命最後16年,雕琢著關於記憶的形狀。

對出版社來說,普魯斯特是癲狂的作家,對譯者來說則是永恆的挑戰。石武耕(《追憶似水年華》第四冊譯者)對此毫不留情地補刀——

交稿之前只有怨恨,交稿之後才會同情他。

這位讓譯者又愛又很的大作家,文字公認的難,句子長得像迷宮,一個段落可能包含整個當時社會的橫切面。譯者在與頑固文本搏鬥時可能充滿挫折,但完成後卻有深深的滿足感,因此少有譯者敢於接下普魯斯特的翻譯案。

各大出版社,都想擁有自己的譯本

《追憶似水年華》(全七冊+別冊)/聯經出版《追憶似水年華》(全七冊+別冊)/聯經出版

要理解《追憶似水年華》新譯本的意義,得先說一個關於時間如何被法律綁架的故事。

1922年,普魯斯特在巴黎過世,按理說他的作品應該在1972年進入公版。但歷史給文學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兩次世界大戰讓法國國會決定延長著作權保護期,因為戰爭讓書籍無法正常販賣,這不公平。「原本應該在1970年代就進入公版的作品,硬是被延後到1987年。」吳坤墉的手指在桌上輕敲。

1987年,《追憶似水年華》終於掙脫法律的時間牢籠,全世界的出版社如飢餓的獵人般撲向這部作品。每一家重要的出版社都想擁有屬於自己的譯本,彷彿擁有了普魯斯特,就擁有了巨大的文化聲望。聯經在三十年前曾出版過從簡體中文轉譯的版本,如今,終於有一套完全屬於台灣的聲音。這不只是商業考量,更具有文化傳承的深層意義。

語言會老化,三十年前的中文與當代語感已經產生距離,更何況簡體中文與繁體中文在詞彙運用上本就各有蹊徑。「整體社會顯然比從前更接近普魯斯特在百年前所架構的世界,」石武耕觀察,「現在人們擁有可準確表達該氛圍或處境的詞,如:文青、出櫃、凡爾賽、政黨對立等情境。」

當代台灣讀者需要的不是轉手的翻譯,而是直接從法文到中文的原創詮釋,一種能夠與這個時代對話的聲音。

七個聲音,一個普魯斯特

要翻譯200萬字的文學聖母峰?這個瘋狂的決定,是從幾杯好酒下肚催化而起。

2020年十月某個夜晚,聯經出版發行人林載爵在一場酒宴中,向吳坤墉拋出了這個看似玩笑話的提議——讓台灣譯者來翻譯整套《追憶似水年華》,隔天,林發行人很認真對吳坤墉說:「不是喝醉酒才在跟你閒聊,我是認真想做這件事情。」吳坤墉受到感動與激勵,很快就組成七位台灣頂尖的法語譯者。

《追憶似水年華》台灣全譯本統籌企劃 吳坤墉。攝影 / 汪正翔《追憶似水年華》台灣全譯本統籌企劃 吳坤墉。攝影 / 汪正翔

邱瑞鑾、陳文瑤、許雅雯、石武耕、陳郁雯、馬向陽、林德祐,這些名字在法語文學翻譯界都是響噹噹的存在,七人各自「認領」一冊,後以馬拉松般的靈活配速和團隊意志,熬了幾年,終在2025年10月誕生第一套《追憶似水年華》台灣全譯本。

如何讓七個各有性格的聲音唱出和諧的合音,挑戰是巨大的。一方面保有譯者自己的文字風格,同時又要有成套的一致性,吳坤墉的解決方案是——定期聚會。

「我們會召開會議進行橫向交流與互相審閱,統整譯名與敘事感,」他解釋這個看似簡單卻關鍵的協作模式。七位譯者不是各自為政的孤島,而是透過見面小聚、視訊會議與LINE群組討論建立共識,互相檢視彼此的譯意。

這種協作在三十年前幾乎不可能實現,但科技給了他們關鍵協助。「法國國家圖書館已把所有的普魯斯特的手稿,全部都數位化,」吳坤墉說著,眼神中有種時代見證者的興奮,「歷來的普魯斯特研究多了非常多,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譯者,所擁有的工具不同。」石武耕點頭贊同:「我們現在有更多的資源可以做到更完善的工作。」

我坦白說,如果今天沒有Google,我也會犯同樣的翻譯錯誤。

《追憶似水年華》第四冊譯者 石武耕《追憶似水年華》第四冊譯者 石武耕

翻譯即考古

普魯斯特的文字像是一個魔術師的帽子,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變出什麼來。讓我們看看石武耕面對的一個典型挑戰:

威圖漢夫人在晚宴上為座位安排而焦慮,德.康布烈梅先生對家族古宅裝潢變遷的複雜情感,那位忠誠園丁對新主人園藝品味的階級式抗議——這一切同時在普魯斯特的一個段落裡展開,像是同時播放的三部電影。

「最困難的不是翻譯單個詞彙,而是要讓中文讀者感受到那種社會階級、品味層次的細膩差別,」石武耕說話時,彷彿還在與那些頑固的句子搏鬥。

在他的翻譯中,「聖敘爾比斯廣場買來的裝飾品」變成中文讀者能夠理解的「俗豔商品」概念;園丁對「南洋杉、秋海棠、長生草」遭到輕視而憤慨,化作一種跨越語言的階級情感。每一個詞彙的選擇,都是文化的重建工程。

譯者不只是語言的搬運人,更是十九世紀法國社會的考古學家。


石武耕負責的第四冊《所多瑪和蛾摩拉》充滿了那個時代上流社會的密碼——服飾細節、社交禮儀、文化典故,每一個都需要精密的解碼。

「翻譯服飾的時候特別痛苦,」石武耕的語調裡還帶著當時的無奈,「一時的流行很快就過去,連照片都沒留下來,沒得參考。」更麻煩的是,這些服飾配件在現代仍然存在,但樣式和社會意涵已經完全不同。「現在還是有翻領啊,袖釦啊,這些裝飾都還在,但那個時候到底是做成什麼誇張的樣子,要被普魯斯特語帶嘲笑的講成這樣?」

面對這座翻譯聖母峰,卡關是常有的事。石武耕的解決方式很實際:「我就去洗碗,刷馬桶。」用日常的重複動作來平息內心的焦躁,然後回到桌前,繼續與那些頑固的句子搏鬥。

台灣全譯本的珍貴之處不僅在於翻譯本身。石武耕還與音樂評論人焦元溥、文學研究者林佑軒、歷史學者楊尹瑄、美術史專家鄭治桂共同撰寫了注釋本《追憶似水年華.時光如何標記》,進行跨領域的文化重建工程,讓當代讀者能夠理解普魯斯特筆下那個已經消失的時代。

每一代都需要自己的普魯斯特

要理解普魯斯特,不能迴避他那複雜得像迷宮般的個人生活。作為一個在保守社會中隱藏同志身份的作家,他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搭建了一座精巧的性別轉換劇場。

「他將自己喜歡男生的經驗,在小說中把那些理想型寫成女生,」石武耕的聲音裡有種同理心的溫柔,彷彿能感受到那種隱藏身份的痛苦。

同時,現實中那些優秀的異性戀男性——同學、學長——在小說中搖身一變成為聖盧這樣完美的朋友角色。而最複雜的是夏呂斯男爵,那個承載了普魯斯特中年同志身份所有不堪與脆弱的角色。

「他把身為同志的一些部分,用性轉的方式,把自己比較不堪的那一部分擺到夏呂斯男爵裡面,」石武耕停頓了一下,「就像是用小時候純真的自己在看現在的自己。」

這種寫作策略為譯者帶來獨特的挑戰。如何在翻譯中處理這些隱藏的性別密碼?如何讓當代讀者理解這種複雜的身份投射?

「你一進去了之後就會覺得他活得好辛苦,」石武耕說,聲音裡有種深深的同情。但這種辛苦,正是普魯斯特文學魅力的來源——那些無法言說的秘密,在文字的轉換中找到了出口。

這就是經典的意義:它們不會因為時間而褪色,反而會在每一次重新翻譯中獲得新的生命、新的解讀。《追憶似水年華》繁體中文譯本證明:有些書值得一讀再讀,有些記憶值得一譯再譯。

《追憶似水年華》邀請三頁文・顏伯駿設計團隊操刀設計,精工呈現,展現極致美學。《追憶似水年華》邀請三頁文・顏伯駿設計團隊操刀設計,精工呈現,展現極致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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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高麗音 圖片/聯經出版、BnF
VERSE VOL.31 款待之道VERSE VOL.31 款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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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圖片/聯經出版、BnF
高麗音

高麗音

《VERSE》數位主編|生活風格總監|人生特調是古典樂、詩歌、新奇烈酒葡萄酒與幾滴冒險苦精,熱衷在文化裡尋找微醺跡象。@melodykao_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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