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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評家謝忠道專訪(下):太多餐廳變特權俱樂部,是因為好餐廳不夠多

食評家謝忠道專訪(下):太多餐廳變特權俱樂部,是因為好餐廳不夠多

台灣餐廳有「米其林後遺症」?預約困難店將食客區分「魔法界」與「麻瓜界」,是好事還壞事?VERSE與旅法食評家謝忠道對談下篇探討台灣當前的餐飲現象。

VERSE(以下簡稱V):《米其林指南》來台灣六年,我們觀察近幾年的餐飲趨勢,似乎有更多年輕廚師投入fine dining,也有更多餐廳從單點制(à la carte)轉型為套餐制(set menu),大環境在往精緻化、提高客單價的方向前進。這是好事嗎?

謝忠道(以下簡稱謝):先說單點變套餐這件事。不只是台灣,這也是巴黎餐飲業在疫情後最大的改變,很多餐廳都只做套餐形式,原因是缺少人手,以及食材成本大幅提高。每個客人都點同一份套餐,廚房只要知道今晚的訂位數,就可精準控制食材,不至於讓漲價的成本,讓餐廳被迫要過度漲價,也比較容易依來客數判斷今日的臨時人手。相較之下,單點制就非常考驗廚房的臨時應變能力,這是大環境所逼的結果。

至於更多廚師都想做fine dining,我想是因為台灣餐飲業正在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30年前,台灣廚師是沒有地位的,坦白說,如果是中廚,直到今天可能仍沒有太大的提升,反而是西廚的地位大幅躍進,這是「世界50最佳餐廳」(The World’s 50 Best Restaurants)、《米其林指南》造就的,是陳嵐舒、江振誠、何順凱等主廚帶出來的效應。年輕廚師以他們為典範,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們的光環,所以一窩蜂的廚師往那邊擠。

對於這個現象,我個人是擔憂的,很多人忽略一個重點,不論是陳嵐舒或江振誠,他們都是手藝到了而擁有那個光環,而非有了光環才去磨練自己的手藝。廚師如何看待自己的技藝?知不知道自己的定位、實力在哪?必須捫心自問。

很多年前,朋友曾帶我去一間中部的餐酒館吃飯,我非常喜歡,食材新鮮、烹調簡單、沒有過多的調味;但兩年之後,我再去吃卻完全不行了,它變成所謂「追求米其林的餐廳」,擺盤很漂亮,但料理的味道、結構,都沒有了,廚師下的功夫完全放在「外面」,我看得很難過。

有一個名詞叫「模糊料理」,這是我在台灣越來越常看到的狀況。食物擺出法式、懷石料理的模樣,但料理卻沒有想法,滋味不和諧,也不懂廚師想表達的概念。我很想告訴他們:「拜託做一些你真的懂得怎麼做的東西。」

但弔詭的是,這類餐廳生意還是不錯,這就形成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如果這樣的餐廳可以讓客人埋單,它會導致廚師、餐廳至消費者,全部都去追逐形式上的精緻化(而非料理的內涵),餐飲業也會走向「越炫耀,越多吸引力」。這當然不會持久,因為每隔一段時間,廚師就要搞更多奇怪的花招來取悅客人。

整個產業若走向不健康的生態,對廚師的傷害尤其深遠。我很希望廚師們做「你做起來愉快的東西、你擅長做的東西」,而非好高騖遠,追求那些看起來好看、實則不會有人想吃的東西。千萬別忘記料理的根本。

但也有令人感動的廚師,像是近期我去吃EMBERS(現為米其林綠星餐廳)的全植物套餐,非常驚艷,一位非科班出身的主廚(Wes,本名郭庭瑋),卻能有這麼高完成度,且極具個人創意的作品。最棒的是,EMBERS完全沒有台灣西餐廳「過度說菜」的症頭,外場服務生只是簡單地說明食材、點到為止,剩下的讓客人自己去發現。


台灣餐廳有「米其林後遺症」?

V:說到「說菜」(指侍者介紹菜色的流程),近來,確實有不少人詬病fine dining餐廳說菜過頭了的狀況,你認為這是一種「米其林後遺症」嗎?

:是,我認為這是一種米其林後遺症。其實,在法國幾乎是沒有「說菜」這個流程的,你在法國餐廳用餐,通常菜上來,侍者會重述它在菜單上的菜名,但不會再滔滔不絕,「這是我們主廚小時候的童年記憶」、「這是用什麼溫度煮多久」、「你先吃這個再搭配那個,嘴裡會冒出什麼味道」⋯⋯沒有。

我那天還向陳嵐舒提到這個,我說這風潮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陳嵐舒想一想說:「可能是我在樂沐時期開始的⋯⋯」(笑)

V:不過樂沐(Le Moût Restaurant)是陳嵐舒在2008年開設的法式餐廳,會不會是當年的時空背景,台灣人還不熟悉西餐fine dining,而必須多做解釋?

:也有可能。我不敢說開始的時間點,但這件事在台灣確實已經演變到一種極端,服務生甚至要指導客人怎麼吃飯、指導你嘴巴要吃到什麼味道⋯⋯這已經太over了。我甚至會說,這已經是不尊重客人他本身品味的獨立性。

我認為比較好的方式,是讓客人先吃、讓他用自己的舌頭去感受,之後再來補充說明;或是,客人想知道什麼細節,你再來回答,法國通常是採取後者,因為說菜太久很可能影響料理的溫度,這是大忌。

V:那我會好奇,法國人回頭問菜的比例很高嗎?

:其實也不高(笑)。但我的感覺是,對他們而言,端出美味的食物就是餐廳應該做到的基本,你不用來跟我解釋你做得多厲害,因為這本來就是你的責任。廚師也應該相信客人有獨立判斷的能力——我喜歡你的菜,我吃得出你的好,是我的本事;我吃不出你的好,那是我的問題。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也困惑我好幾十年,就是服務生幫客人鋪餐巾在大腿上⋯⋯我每次都要跟服務生搶著鋪!我一直很不解,為什麼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我們有殘障到需要服務生來幫你做嗎?實在不知道台灣這習慣是從哪裡學來的,總之,肯定不是法國。(苦笑)

名店變特權俱樂部

V:對於台灣餐飲業,你還有觀察到哪些值得留意的現象?

:我去年曾在一篇文章寫到,這幾年回台灣,感覺台北的餐飲界好像變成哈利波特世界,越來越多會員制、全預約制餐廳或私廚把社會切割成「魔法界」跟「麻瓜界」,一般人就是麻瓜,有很多一輩子都訂不到的餐廳,除非你認識特權人士,否則進不了美食的魔法世界。而這些特權人士不只有本事訂到,還乾脆把這類餐廳當成他的社交工具,可以包場當作請客的地點,座上賓也覺得很有面子,終於能進到這個很窄很窄的圈子裡。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原因就是,台灣的好餐廳不夠多。你想想看,如果今天台灣有20家鮨天本,天本會這麼難訂嗎?如果台灣有很多很多好的bistro(餐酒館),會有這麼多餐廳被神格化,成為一小圈人的特權俱樂部?

我今天也是剛好有一個職業的身份,否則我也是麻瓜一個,很多餐廳訂不到、大概也吃不起,所以我非常能夠同理。我不鼓勵也不希望這個餐飲生態繼續惡化下去,即便這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V:一般人確實沒機會接觸這些「特權餐廳」,但飲食學海無涯,日常中也能累積經驗值,你個人的養成經歷是什麼?

:我從小就跟著外婆,在彰化的永樂市場長大。在夜市長大的孩子,吃得很雜。

我記得外婆家斜對面就是一戶殺蛇的人家,從小就看他們把蛇的頭吊在一根繩子上,然後一刀直剖,先把蛇膽割出來泡在米酒裡面,千萬不能割破,然後就有阿伯上門點一杯蛇膽,要一口飲盡,不能咬,因為蛇膽味苦。聽說是很壯陽,我是不知道。蛇皮割開後,要徒手從頭往下剝,你就會看一條條裸白色的蛇身在繩子上擺動。我是這樣長大的,對飲食沒有什麼禁忌或道德標準,午餐就跟著外公去吃黑白切,豬心、豬肺、豬尾,什麼內臟都有,什麼都吃。

反而後來到法國,基本上法國人是不會把動物的頭擺上桌,高檔餐廳使用的食材又更加限縮,久而久之,你的胃口就漸漸窄化,還記得幾年前回台灣,看到魚頭端上桌,心裡居然有點驚⋯⋯但事實上,吃飯不該遠離食物的真相。這也是這幾年國際餐飲重要的話題:飲食的多元性。

全球西餐從70年代的「新料理運動」(Nouvelle cuisine)開始只使用所謂的「高貴部位」,以豬為例,就是只取牠的肌肉,其他豬尾、豬蹄、豬耳都不用。當料理的食材開始窄化,這會影響整個供應鏈,食物的來源也跟著窄化。以前法國本地蘋果品種可能高達200種,現在超市只有三、四種;肉類也一樣,人們只吃牛排,不吃牛肚、牛腸、牛心。

Yannick Alléno(法國三星主廚)就說,三星餐廳為了維持價格的高昂,大多選用當季最高級的食材,導致每間餐廳在同一季節都端出一樣的松露、龍蝦、魚子醬,這是對的嗎?現實是,昂貴不一定等於好吃,完全看廚師的技巧。這也是為什麼,這幾年歐洲很重要的思潮是找回古老、消失的品種;廚師的職責也是在餐盤中詮釋更多元的食材,否則窄化的思想也將限縮料理的進步。

好奇心決定你的飲食品味

V:換言之,飲食的眼界,無論是吃的人,或料理的人,都是不斷地突破自己的舒適圈。但飲食的知識,必須透過實際的吃喝(消費)來增長。這是否代表飲食的品味,受限於個人的資本、錢包厚度?

:的確有某種程度的關聯性。如果你沒有能力去吃一家三星餐廳,或是沒去到國外很多地方體驗不同的文化,經驗值當然會受限。可是,我會更喜歡強調「好奇心」。如果你是個好奇的人,光在台灣島內,光在自己的城市,不用花太多錢也可以去發現一些有趣的事物。

比如我每次回到彰化,那是我從小到大住的地方,但每次回家,除了重吃一次想念的小吃,我會嘗試更多新的刺激,像朋友的推薦、網友的留言,或是過去不想嘗試的——例如台化的日本料理,我也會吃。我更愛去逛菜市場,像彰化的三民市場,光是一個攤販就賣著我喊不出名字的小魚乾、蝦乾,那也是一個寶庫,無關錢包厚度。

因為我一直相信一件事,吃飯跟聽鬼故事一樣,聽人家講,跟自己撞到鬼是不一樣的你要撞過鬼才有話語權,講出去的鬼故事才能說服人。只是把別人的鬼故事拿來轉述,終究是假的,人家跟你說多難吃?唯有自己吃過才算數。

延伸閱讀:食評家謝忠道專訪(上):那些美食報導沒有說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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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章凱閎 攝影/陳怡絜 編輯/章凱閎 核稿/高麗音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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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編輯/章凱閎
  • 核稿/高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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