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Town
宜蘭礁溪:千年時光流轉,氤氳祝福之地
礁溪鄉,溫泉湧現之地,曾因多石乾荒與高溫泉水難以拓墾,在日人看中溫泉的價值後隨即成為觀光勝地。迷濛的白煙熱氣之中,曾經「溫柔鄉」的情迷記憶已然褪去,現在礁溪是雪山隧道外的宜蘭門戶,嶄新的公共建設與深根在地的旅店,也為此地注入人文美學新氣象。
礁溪鄉,溫泉湧現之地,曾因多石乾荒與高溫泉水難以拓墾,在日人看中溫泉的價值後隨即成為觀光勝地。迷濛的白煙熱氣之中,曾經「溫柔鄉」的情迷記憶已然褪去,現在礁溪是雪山隧道外的宜蘭門戶,嶄新的公共建設與深根在地的旅店,也為此地注入人文美學新氣象。
我的礁溪印象,首先是一盞盞安靜公路上暖黃的路燈,黑暗裡連接的光之緞帶。接著是一顆顆發燙的石頭,濕潤地冒著白煙氣,女人們圍坐在池邊,橘紅燈光落在青春的、年老的胴體上,孩提的我,不曉得為什麼,也害羞地垂下眼來,把自己埋在燙熱的泉水裡,雙頰像番茄般漲紅。出澡堂時,暖意從身子最裡面漫出來,從山邊吹來的涼風,落在身上,讓人彷彿也輕飄飄飛起,進入一陣溫柔的睡意。
想起自己特別喜愛的《神隱少女》,那燈光中霧溶的蒸氣、澡客放鬆舒懶模樣、隧道另一端的神祕地界,一切如此熟悉。而在2006年雪隧開通後,50分鐘內直達台北,便捷的交通,讓礁溪一躍成為熱門的旅宿勝地,也為這百年溫泉小鎮的環境和生活,帶來新一波劇烈的衝擊。
來去礁溪洗魂舒
位居宜蘭偏北的門戶之地,一出雪山隧道,幾乎就抵達礁溪了。西邊是雪山山脈,七條河流由山一路向東、向下流去,進入人潮密集的平原區,101平方公里、約3萬5000名人口數的礁溪,北接頭城鎮,南臨壯圍鄉、宜蘭市、員山鄉,不僅是宜蘭南北向的必經之地,也連結各處,車常在小路上開著開著,就繞進了隔鄉的範圍。
形狀完整,是小而和美的台灣鄉鎮模樣,然而因為擁有溫泉,注定了她的命運將備受眾人注目。但如今寸土寸金的礁溪,在開墾之初,卻意外不受青睞。
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福建漳州人林元旻由河流而入,首位成功入墾淇武蘭,此前一年墾民「還不需要開墾到燒水堀地方」之說,是溫泉的最早紀錄。1796年(嘉慶元年)吳沙率漳、泉、澳移民千餘人拓墾蘭陽,於礁溪建立湯圍(今溫泉中心德陽村)、三圍、四圍(今吳沙村,吳沙故居現址)等據點。雖然「湯圍溫泉」煙霧旖旎的景象,被時人蕭竹列為蘭陽八景之一,但因不利農作居住,開墾價值不高。而漢人以閩南語「乾溪」稱呼此地長年乾荒的河床,成為「礁溪」的由來。
被評為不利耕種的溫泉地段,在日治時期瞬間翻身。日本人晶亮著眼睛,知道溫泉是寶。1919年將礁溪火車站設於湯圍,並開闢公共浴場及高級貴賓室,接待民眾和仕紳,也鼓勵營運飯店,出現最早的日人旅館——圓山、樂園和西山,以及台人開設的昇月樓,礁溪自此進入了旅館年代。
日人開設旅店,也留下了那卡西和酒番文化,有酒、有歌、有溫泉的礁溪,隨1950年開始的台灣經濟起飛,消費力提升,情色產業也逐步興盛,於1970至1980年代達到巔峰,亦吸引國外商務人士來訪,留下「溫柔鄉」的稱號。1990年代後,由於低成本的卡拉OK漸漸取代那卡西、經濟的不景氣以及政府加強掃黃、酒測臨檢政策,礁溪情色印記淡去,轉向休閒旅宿、闔家歡樂的明亮路線。
但獨身、男性的你,若走走那條小旅館林立的德陽路,說不定仍會遇到年長大姊向你招手:「進來休息啊,我們家很隱密的。」身為女性的我,不曾有這種機遇。那些語焉不詳、被人藏在霧裡雲裡的事物,該如何對待?我喜歡一位友人的說法:「身為礁溪小孩,這也沒什麼,德陽路就是礁溪常態。」
千年之前,沙洲與河道的寶藏
暫且將時間回推,拉得更遠一點——關心文史之人提及礁溪,更興奮的,應是近年考古的大發現。
白雲村大竹圍聚落,1991年因為北宜高速公路的施工,而發現了「大竹圍遺址」。上文化層出土繩紋陶及夾砂素面陶等,屬金屬器時代;下文化層的陶器、石器群及台灣首次出土的大型木桶,屬距今約4200至37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中期。舊名「抵美簡」意即「沙洲」的大竹圍,藉由考古,為蘭陽平原沖積扇地貌變遷的過程提供新線索,也在史前人類遷徙和北東地區交流上,補齊一塊神祕的拼圖。
2001年因得子口溪的治理工程,意外挖出大量的瑪瑙珠、幾何印紋陶罐、錢幣等文物,以及纖細精巧的「金鯉魚」編織飾品,是為「淇武蘭遺址」。文物埋於水面甚至海平面之下,是台灣少見的水下遺址,搶救工程備感艱辛。但亦因保存於河道之中,遺址猶如受時間封印和祝福。依荷蘭人戶口紀錄,1648年宜蘭曾有四十多個噶瑪蘭聚落,原民人數約達上萬人。如今在蘭陽博物館內,看復原的干欄式家屋及文物,17世紀淇武蘭大社在眼前隱然成形,噶瑪蘭人傍水而居,漁獵、耕作、紡織,於平原上安然度日,一如他們的名字——平原之人。
不斷增添的礁溪魅力
有古有新,礁溪總是令人驚奇。她的面貌,似乎也在時刻變遷著。
小時候常到五峰旗攔沙壩水池,泳裝一套、一跳,就是夏日樂園,累了就坐在分流泥座上,放空看山打水花;走完瀑布,回程至大忠路拐彎香腸伯小攤,來份格外香的大腸包小腸。一旁的高爾夫球場,是老爸的老派景點,不打球,也能一覽平原風景。球場後方的林美石磐步道,是自小造訪的森林步道啟蒙地,綠意、溪流、微喘又舒適的節奏,一樣不缺。若沒有爬山心情,那就來到龍潭湖,沿湖路上協力車熱鬧穿梭,我則偏好慢慢地走,走完一圈,剛好把一件小事想完。龍潭湖旁春捲伯的蝦餅和春捲,是會特意前往的小食,趁起鍋熱燙地吃——哎,那是真幸福。
說起吃,不能不提金棗和鴨。礁溪金棗產量居全台之冠,粒粒黃橙飽滿,伴手好物的橘之鄉,便是由礁溪林家經營。而早年常有水患的低窪地區,盛行養鴨,發展至今,可在鴨寮轉型的甲鳥園,來片香濃的全鴨蛋蛋糕;或在合鴨米灶腳,切盤鴨肉、炒筊白筍,配上合鴨米白飯,就非常在地;而礁溪路上的宜蘭滷之鄉,是最常造訪的小吃店,選用紅面番鴨,以草藥入滷汁,味道特別勾人,夾一盤鴨頭、鴨翅、鴨心、滷蛋,配上豬腸冬粉,一桌豐盛無比。
冬粉好的,還有林家豬腸冬粉、玉仁八寶冬粉;滷味呢,還有三民大飯店。飽餐過後,我喜歡走進邦比諾義式冰淇淋,來兩球冰淇淋甜筒。老闆何欣哲多年前因工作輪調意外來到礁溪,看好觀光人潮,2014年起的週末由台北往返老街開店,是二地居創業的代表。他不僅選料用心,也富有實驗精神,研發出許多令人上癮的口味——與鄰近飯店合作,推出大人風味的蜂蜜威士忌;或親自探訪果農,製作在地口味的紅心芭樂(枕山)與鐵觀音(三星黃記製茶)。而店內童趣的旋轉木馬圖樣,不僅洋溢對妻女的珍愛,亦提醒不妨常保孩子(bambino,義大利文)般的純真童心。
長大之後,礁溪有點變化——佛光大學和淡江大學分院設於林美山上,成為另一高等教育重心,而佛光的人文社會學院,也補齊宜蘭大學重農、工的學術缺角。
也出現了許多新景點,4至5月到小礁溪匏崙村,在靜夜溪流聲中,看滿山螢火蟲飛舞於身邊;溪谷旁的有朋美術館,與在地藝術家合作,成為新興展覽空間;被日本帥氣攝影師小林賢伍一拍成名的抹茶山,掀起另一波山行風潮。
建築在礁溪,亦蔚為一條特色路線。廖偉立建築師設計的礁溪教會,隔鄰便是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打造的礁溪戶政事務所;再驅車往上,於櫻花陵園看歷史、生死與建築,如何交織。今年甫開幕的跑馬古道公園,由明德訓練班改建,園內楓香、台灣欒樹、福木、苦楝、杉樹繁盛生長,削減了人造物的存在感,軍事建築垂直水平的剛硬線條,隱沒在森林和地形裡,與自然融合為一。「做設計的時候都在想,如何讓人看見這座山。」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團隊這樣思考,用減法設計,僅做最小幅度的建物補強,一脈銜接到跑馬古道,將山的氣息帶入都市的呼吸之中。
復返在地的經營美學
引領田中央團隊的黃聲遠建築師與宜蘭縣政府合作,以跑馬古道公園「為礁溪精華區留下一片綠地」的初衷,或許也代表2006年雪隧通車後,許多宜蘭人的心願。
近15年間旅館星羅棋布,現有合法旅宿業者已達約266家,加上與大量溫泉住宅建案共用著有限的溫泉資源。雖受《溫泉法》及每日抽取總量的規範,仍帶來溫泉熱度、地下水位下降,和超抽疑慮。湧入的觀光車流,也讓礁溪路和中山路經常壅塞不通,不少居民下班回家,只能改以步行,找一條回家的路。
觀光化勢不可避,帶來經濟效益卻也對日常生活和生態環境造成影響,成為了兩刃劍。這片土地,真能承接這樣強度的開發嗎?然而幸運的是,尊重自然的態度無獨有偶,礁溪的旅宿經營者,也正思考人與土地該如何共生共榮。
「飯店不是一棟鋼筋水泥蓋的房子,它其實像生於土地的一棵樹。樹居住在環境裡,環境好,它才活得好。」老爺酒店集團執行長兼礁溪老爺酒店總經理沈方正說。於雪隧開通前一年開幕的礁溪老爺酒店,是在地耕耘深厚的代表。不僅將發源於宜蘭的歌仔戲,搭配中英日文字幕,長年定點演出,也策劃蘭陽人物如黃春明、吳炫三、阮義忠、黃聲遠等人的系列展覽。
「旅人來這裡放慢步調,重點是要看到地方的價值。旅館應作為平台,讓人感受在地物產、歷史、人文、自然環境。」這是沈方正的經營哲學。由此出發,植栽捨棄討喜的開花植物,回歸原始林相,以雪山山脈中低海拔的喬木和灌木來設計,維持與附近相同的生態;在培訓上,與文史老師莊文生合作,頭城、礁溪、宜蘭的知識成為員工的必修課;也因帶旅客走跑馬古道,自然地發起淨山活動,「你會看到穿裙子、高跟鞋的人,跟我們一起拿夾子撿垃圾的獨特景象。也很難想像出去玩,媽媽會帶孩子去淨山。這是很有意義的事,做了,跟地方的連結就不一樣。」飯店作為平台,讓旅人看見在地的美好,由消費者轉變為守護者。
2021年新開幕的話題旅館了了礁溪,在經營之前,經過多年沉澱:「這塊地很多建商來談過,樓層高一點就可以看到龜山島和海岸,我們思考,賣給建商,風景就是私人擁有,如果做成旅宿空間,就能與更多人分享。」了了礁溪創辦方代表林思雨與林品佐說。
以分享為初心的浪漫,也延伸於各層面:招募在地員工,設立少見的藝廊空間,並承接「宜蘭厝」的理念,建物也是風景的一環。曾志偉自然洋行團隊以孟宗竹圍繞建築,呈現礁溪桂竹林聚落的竹圍家屋意象,了了彷彿成為背後山景的延續。
「沒有用到最大的容積上限,也退縮空間讓前景更完美,希望其他有興趣做旅宿的人,也能響應這運動,一起把地景地貌顧好,而不是把建築蓋得很高很滿。」這種反商業邏輯的決策,標誌出新一代的礁溪旅宿美學。
千百年來,人群在此聚散,為這片山水間的土地深深著迷。期待礁溪的居住者、移居者與造訪者也帶著同樣心情,想像自己是一株與大地連接的樹,享受她的種種美好,亦共同承接並創造更美的理想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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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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