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中綠美圖雙館長專訪/賴依欣×曾惠君談美術館與圖書館共構,SANAA建築下的文化實驗
光影在金屬擴張網上游移,中央公園的氣息穿透半戶外的屋頂花園。臺中市立美術館館長賴依欣與臺中市立圖書館館長曾惠君,在「文化之森」的環形天橋上相遇。一位從美術館走來,一位從圖書館而至,在這條既不完全屬於室內、也不全然是戶外的廊道中,她們正站在一場前所未有的文化實驗第一線。
綠美圖是全臺首座美術館與圖書館共構的場館,其中「文化之森」作為連接兩館的廊道,消弭了建築與自然的界線,也象徵著她們正在面對的命題 —— 當美術館與圖書館共處一個屋簷下,該如何消弭彼此的界線,又該如何守住各自的邊界?
這座吸引著全球建築迷前來朝聖的SANAA最新力作,正在挑戰臺灣文化機構的運作邏輯。當策展美學遇上閱讀寶庫,當藝術的距離感遇上知識的日常性,當兩個原本涇渭分明的文化系統開始共生,這座全新的場館會長出什麼樣的新可能?她們必須回答的不只是「如何合作」,更是「如何在合作中保持各自的專業性」,以及「共構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臺中市立美術館館長賴依欣(圖右)與臺中市立圖書館館長曾惠君(圖左)
從策展到治理:公共性的重新定義
美術館館長賴依欣的職涯轉變,或許最能說明臺灣美術館正在經歷的體質轉型。從獨立策展人到嘉義市立美術館館長,再到執掌臺中市立美術館,她每一次的身份轉換,都讓她對美術館的公共角色有更深的體會。
「策展工作的重點是議題生產。」她回憶過去工作時提到。策展人的工作仰賴大量前期田野:閱讀、訪談、思考,與藝術家共同工作,把議題逐步打開並在展覽中讓想法具體成形。但當進入大型機構之後,挑戰不再只是內容本身,更在於如何動員資源、面對多元的民眾,並在行政與法制的框架內推動變革。

在嘉義市立美術館期間,她曾以小館的靈活與策展人思維放大展覽的可能,並參考像荷蘭凡艾伯當代美術館(Van Abbe museum)的做法,把整座館設當成一個大型的公共策展計畫來經營。來到臺中後,因為面對更複雜的城市情境與行政體系,她必須在「在體制內處理體制問題」與「在營運上打破機構僵化」之間不斷拔河。她聊到,與圖書館的共構本身就是一個未曾出現過的新狀態,因此在策展時間與活動設計上,確實提供了超越既有美術館框架的空間與可能。
她回憶嘉義時期的實務經驗:起初部分民眾覺得城市外的當代藝術「看不懂」,但透過導覽、座談與參與,觀眾開始感受到作品與生活的關聯,甚至自發介紹給他人。她認為展覽的影響往往不是即時的,而是會在幾個月或某個人生時間點被召喚出記憶,這份對觀眾的信任,也是她希望在臺中延續的態度。


閱讀與觀看:兩種公共想像的碰撞
如果賴依欣代表藝術領域對公共性的探索,圖書館館長曾惠君則體現了另一種公共文化的日常。她從文化資產保存轉到圖書館服務,熟悉公共服務「365天」、「從早到晚」的運作。賴依欣也聊到,圖書館對很多人來說,是有身體感的地方;雖然他們那一代人的成長經驗中沒有美術館,卻有圖書館 ── 在那裡會有約會、打盹、讀書的記憶,而這種親密感是她希望也能帶入美術館的價值。
兩館的差異不只是情感記憶,還包含了管理邏輯上的不同。圖書館的書是可以隨手取用、鼓勵借閱的;美術館的展品則有管制、不可任意觸碰。時間感也不同,圖書館的讀者可能久待一整天,需求座位與舒適的久留空間;美術館的觀眾往往是流動的,在作品之間穿梭。這些技術性的差異,實際上反映了兩種公共文化機構對於市民接收上本質的不同,一方偏重資訊性與脈絡,另一方偏重觀看的開放性與想像空間。
但正因這種差異,綠美圖才展現出最迷人的可能。曾惠君形容兩館的關係像在「閱讀一本繪本」,有的繪本只有圖沒有字,有的既有圖也有字。兩館既互補又共生,民眾在穿梭中不經意地遇見知識、自然與藝術。當這樣的文化共構真正進入空間實踐時,建築本身也成為回應的關鍵。


SANAA的空間哲學:建築作為共生的媒介
SANAA為綠美圖設計的八個量體,不只是形式上的創新,更是為共構實驗提供了空間上的解答。妹島和世與西澤立衛以「文化森林」為概念,讓建築成為自由穿梭的場域──通道、視角與人與空間的關係,皆成為策展與閱讀可能性的來源。賴依欣指出,通道空間的變化與不同的觀看視角,讓策展呈現出更高的變化;此外,與圖書館共構也打開了美術館可接觸的創作領域,不再僅侷限於視覺藝術,表演、聲音、錄像等領域都可能成為展演對象。
臺中市立圖書館在空間性格上呈現不同面貌。走到圖書館的七樓,館內採低矮書架,目的便是把良好的視野留給市民,開放透明的格局與散落的閱讀角落,讓人在穿梭時「有時還會忽略自己在建築物裡面」。這種曖昧性是綠美圖的特色,縱使市民分不清圖書館與美術館的界線,但正因為模糊,市民才可能不經意遇見跨域的知識與美感。

臺中的城市性格也成為兩位館長規劃展覽內容、閱讀治理時的依據。賴依欣曾居住在嘉義與台南,她認為臺中有一種開放、包容的特質:這裡接收外來資訊的流動性高,容易嘗試新內容並轉化為城市想像的養分。她希望美術館成為市民重新觀看與想像的平行空間 ── 不必有明確目的,人們可以把來館的時光當作日常生活的延伸或精神轉換的場所。
曾惠君則從閱讀治理角度強調,臺中市立圖書館是台中閱讀網絡的節點之一,圖書館要把閱讀視為可被看見的行動,回應新世代的閱讀習慣與想像。她提出「閱讀力就是城市競爭力」的經營方向,並強調總館將串連臺中約50個分館,透過館藏應用、國際合作與市民參與三大元素,推動城市的閱讀治理。

共構的矛盾與共學的可能
理想與現實之間仍有灰色地帶。賴依欣坦言仍在摸索兩館之間的合作,如何在保持各自專業時創造真正的共學場域,是她與團隊每天面對的課題。試營運期間就有像是與小說家甘耀明的跨領域合作,將文學作品轉換為視覺呈現。
曾惠君從教育推廣提出具體面向,讓閱讀推廣與美感教育有所連結,且在策展中思考作家的想法、在推廣繪本時重新定位美學教育。兩館需在物件管理、動線與座位配置等營運細節上互相協調,達成合作平衡。
當賴依欣在策展中思考民眾參與的開放性,曾惠君則以閱讀治理回應相同的公共性命題,兩人雖行走於不同體制,卻都在尋找一種讓制度學會呼吸的方式。

問及對綠美圖十年的期待,賴依欣以「與公園和閱讀共生的美術館」一句話收束。曾惠君則引用阿根廷作家波赫士的名言:「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兩位館長的願景,勾勒出綠美圖作為「第三場域」的可能性──既非純粹的藝術殿堂,也非知識的倉儲,而是一處讓人願意停留、自在探索、重新觀看的生活場域。
賴依欣強調,要在機構內部打破僵化,創造「更高自由度的平台」;曾惠君則把總館視為串聯全市閱讀網絡的核心,但這是一個緩慢生成的過程。兩者的交會,指向「讓文化成為市民生活中可親近、可參與的日常」這項共同目標。
實驗仍在進行
綠美圖的故事才剛開始。在試營運期間,兩位館長都在觀察市民如何使用這個空間,會產生什麼化學變化?賴依欣坦言開館前期工作緊繃,並提醒自己要「幫自己創造一些時間、空間的裂縫」,把美術館視為市民生活中的轉換場域。曾惠君則持續思索在數位閱讀與深度閱讀之間的平衡,提出以「未來閱讀學」與「圖像思考力」作為總館的經營方向,並以學校合作與青少年書展等方式促進年輕族群接觸書籍。
這場實驗沒有標準答案,當市民從美術館「不小心」走到圖書館,或從圖書館「不經意」晃進美術館,他們會有什麼感受?兩位館長都說:沒有預設。或許會困惑、也或許會驚喜;或許會在某個轉角遇見一本書或一件作品,並在未來某個人生時刻被召喚出記憶。

在影像氾濫與資訊碎片化的時代,綠美圖提供的或許不是答案,而是一種邀請,邀請人們放慢腳步,在藝術與知識的森林中自由穿梭。這座兩位館長共同守護的文化場域,正以「開放與融合」的姿態,重新定義臺灣公共文化機構的可能性。
實驗仍在進行。最終的篇章,將由每一位走進綠美圖的市民親自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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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琮諺
對世界沒有疑問的人,不過是慢性死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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