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修業旅行》：畢業前的最後一哩路，或是通往人性的煉獄？

「入此門者，必當放棄一切希望」

雅各．格萊姆斯教授慘死的悲劇其實是可預見也可避免的，但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是，這完全是愛麗絲的錯。

幾十年來，格萊姆斯教授在那間實驗室裡進行過數千次例行實驗，那天的練習也是一樣，並沒有比平常更危險或激進。教授只是在回顧集合論的一些基本原理，因為他在該領域的頂尖期刊《奧術》發表的新文章中會引用到。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只要仔細檢查五芒星陣，危險性基本上不會高過騎腳踏車，只是大學生等級的實驗。

格萊姆斯教授不會檢查自己的五芒星陣，在他這個職涯階段，這種苦差事早就都交給研究生了。格萊姆斯教授每天都致力於沉思和深度思考，他神遊山巔，目視雲霄，從中找出真相，然後像摩西下西乃山一樣降臨人世，發表宣言，再由他的下屬敲定細節。他不再自己做算術和翻譯了，更不會做讓人眼睛疲勞、腰酸背痛的工作，例如跪在地上用粉筆畫魔法陣。

一個魔法師將自己的性命託付給勞累過度、薪資偏低的研究生，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樣很魯莽，甚至可說是愚蠢。但首先，格萊姆斯教授的研究生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再者，即使是美國後段院校的研究生也能辨識出五芒星陣中最危險的錯誤，而這裡可是劍橋大學。經過多年的練習，稍微有點能力的學者都能一眼看出問題：外圈有間隙、拼字錯誤、錯誤對等、括弧不完整等等。任何神智清楚的人都有辦法做到。

但那天愛麗絲的神智並不清楚。

當然，她也是勞累過度、薪資偏低，不過這種狀況在研究生中很常見，所以沒人在乎。但除此之外，她已經三個月沒有好好睡覺了。她喝進太多咖啡因，周圍的世界閃爍不定，拿著粉筆的手也不住顫抖。她一如往常，感覺自己的身體和物質世界之間沒有明確的界線；彷彿她只要一放棄掙扎，就會像茶裡的方糖一樣溶解。她現在不適合工作，而且這個狀態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愛麗絲最需要的是好好放個長假，然後或許住進某個靠近海邊的偏遠收容機構吧。

但蹺掉實驗是不可能的。自去年以來，格萊姆斯教授就沒有再請她協助寫論文了，雖然這項工作對她來說是大材小用，教授也不可能把她列為共同作者，但愛麗絲迫切想要重新獲得他的青睞。

總之，隨時都處於快累垮的狀態是很正常的，但研究生要滿足的期望很簡單，就是透過攝取濃咖啡和蘭巴斯麵包一路撐下去，堅持到在期限內完成所有任務，可以安心陷入無限期的昏迷為止。念研究所的大部分時間，愛麗絲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度過的，情況也不算太糟。

但她那天下午還很生氣、不滿且困惑，心裡充滿了沮喪和憤怒，連聽到格萊姆斯教授的聲音都會忍不住縮一下。光是察覺到他本人有多麼靠近，感受到他的移動、跪在他的陰影中，愛麗絲就感到呼吸困難。在兩人目光交會的瞬間，她的呼吸停止了，她覺得很想死。

在那樣的環境下，實在很難集中注意力。

因此，她在畫五芒星陣時，並沒有閉合應該要閉合的迴圈，這在畫魔法陣時非常重要。念誦咒語會喚起粉筆灰的陰陽界能量，除非把這麼龐大的能量好好控制在特定空間內，否則就會產生爆炸，即使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缺口都會引發災難。事實上，小缺口反而更糟，因為它們會集中所有的能量，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因此畫五芒星陣時，都會進行所謂的「螞蟻測試」：用鉛筆尖從魔法陣的一個點開始描一圈，確保若有螞蟻沿著線條走，最後會走回原點。

愛麗絲並沒有進行螞蟻測試。

也就是說，她並沒有費心去確保格萊姆斯教授不會被五馬分屍。

犯下這種錯誤會澈底葬送你的前途。如果有人在實驗紀錄中看到愛麗絲的名字，或是院方知道她有提供協助的話，愛麗絲就真的完了。學院會展開調查，她會在委員會面前接受審問，被迫一五一十說出自己所犯的每一個錯誤，委員會則會仔細討論她的行為是否構成過失殺人罪，或只是危害他人安全。她會失去獎助、遭到退學、受到皇家學院的審問，並被禁止在世界上任何機構學習魔法或從事相關工作，連海外那些未經認證的非正規機構也不行。而這一切還是在她沒有入獄的前提下才會發生的。

但格萊姆斯教授通常不會承認他的研究生在實驗中的貢獻，畢竟犧牲自己的時間來協助教授做研究只是一項不成文的規定罷了。院方沒有人知道事故發生當天，除了格萊姆斯教授之外，實驗室裡還有其他人。沒有人看到來自無限次元的狂風被吸進五芒星陣。沒有人看到格萊姆斯教授的眼球凸出，然後像葡萄一樣爆開；沒有人看到他的腸子被掏出來，像跳繩一樣在身體周圍盤旋，縱橫交錯；扭曲的嘴巴發出無聲的尖叫。沒有人看到格萊姆斯教授的身體倒過來，令人驚恐地轉了七圈，暴露在外的內臟如波浪般起伏，接著向四面八方炸開，到處都是鮮血、骨頭和內臟。沒有人看到沿著黑板往下流的腦漿；一部分的下顎噗通一聲掉進他下午喝的那杯大吉嶺茶裡，上面還有幾顆牙齒。

沒有人看到愛麗絲在實驗室的淋浴間脫得精光，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乾淨，將染血的衣服丟進焚化爐，然後穿著乾淨的衣服從後門匆匆離開，幸好她習慣在實驗室裡放一個過夜包。沒有人看到她在凌晨時分穿過校園，逃回自己的宿舍房間，脫掉衣服洗了第二次澡，然後吐完哭、哭完再吐，不斷循環直到睡著為止。

據大家所知，在管理員隔天早上開門，發出慘叫之前，沒有人知道格萊姆斯教授死了。

那時，五芒星陣已經被血跡和肉末毀了，滿地血汙弄髒了粉筆的痕跡，沒人看得出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不幸中的大幸是，格萊姆斯教授的一塊內臟剛好落在外圈愛麗絲沒畫好的地方，後來驗屍才知道那是教授爆掉的肝臟。院方也只能斷定這是一場可怕的意外，遲早會發生在當代最無所顧忌的思想家身上，並就此結案。

大學清潔服務隊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在現場蒐集到的屍塊足以裝滿一個桶子，他們再將遺體僅存的部分放入棺材。學校舉行了追悼儀式，系上也為教授哀悼一週，在此期間，所有學生和教職員工都被迫參加安全工作坊，主辦單位是從牛津大學搭車來的教授，他們的每一句嘲諷都在明示暗示，他們絕對不會蠢到讓一名研究人員在實驗室裡自爆。格萊姆斯教授掛在辦公室門上的名牌被取下，一位可憐的博士後研究員接手了他的專題討論，但他對內容的理解程度甚至比不上台下的學生。報紙刊登了一些悼念的文章，寫的都是劍橋大學、分析魔法學界和全世界如何痛失英才。然後夏天結束了，大家都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除了愛麗絲。

她本可以保持沉默，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大學也會一路支持她完成學業。劍橋大學的分析魔法系以其畢業率為傲，不管怎樣，學院都會把愛麗絲拖過終點線，就算要把她借調幾年給牛津大學的競爭對手也在所不惜。

但格萊姆斯教授是全英國、乃至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分析魔法師，該領域有一半的系主任是他的密友，另一半則是怕他怕到會對他唯命是從。只要是格萊姆斯教授指導過的學生（至少那些順利畢業的），都在頂尖院所取得了終身職。格萊姆斯教授的學生只要拿著他的推薦信，不管應徵什麼工作，基本上都能保證錄取。

學術界的好工作極其少見，但愛麗絲非常想找到好工作，否則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有生以來接受的訓練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如果做不到的話，她就沒有理由活下去了。

因此，在格萊姆斯教授死後的隔天早上，他的屍體被發現，一切塵埃落定後，開始研究如何下地獄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本文摘錄自《地獄修業旅行》／作者：匡靈秀（R.F. Kuang）．臉譜出版

作者介紹｜匡靈秀（R.F. Kuang）

出生於中國廣東，四歲時隨家人移民美國，二十二歲、就讀於喬治城大學期間，即以《罌粟戰爭》（The Poppy War，暫譯）震撼奇幻文壇，售出近二十種外語及電視劇改編版權，並入圍星雲獎、世界奇幻獎、英倫奇幻獎、軌跡獎等類型獎項。
經過出道作的練筆，她以更獨當一面的風範寫下《巴別塔學院》，結合歷史與奇幻、探討語言和翻譯的力量、批判帝國和殖民霸權，出版當週空降英美兩國暢銷書排行榜，在讀者社群廣受好評，亦持續受到星雲獎等奇幻文類指標獎項的提名肯定。
隔年推出的《黃色臉孔》跨離奇幻類型，是一部以出版業界為背景的驚悚諷刺小說，同樣創下暢銷佳績，也在全球最大的閱讀社群Goodreads網站拿下讀者票選「年度最佳小說」的冠軍。
最新作品《地獄修業旅行》可謂結合了先前兩部獨立作的特色，既有暗黑學院風格的奇幻設定，也充滿針對現實中學術環境的獨到觀察與銳利諷喻。
她目前於耶魯大學的東亞語文系攻讀博士，專門研究當代漢語文學、離散主題與華美文學，同時也持續創作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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