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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生活更簡單的同時,菸也抽得更多了

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生活更簡單的同時,菸也抽得更多了

三年前的夏天,《VERSE》創刊號封面人物之一是「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的鄭宗龍。三年後的此刻,雲門邁入50周年,這些年,鄭宗龍究竟在思考些什麼?

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

三年前的夏天,《VERSE》創刊號「Why Taiwan Matters」,封面人物之一是甫接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的鄭宗龍。腦裡塞滿各種創作想法與舞團事務,以致於除了那天的高溫,他記不清其他的任何細節。三年後的此刻,雲門邁入50周年,作為台灣最重要現代舞團的領導者與接任者,這些年,鄭宗龍究竟在思考些什麼?

三年前受訪,鄭宗龍還是俐落的平頭髮型,當時他正在追求極簡與寧靜。

出生萬華的他過去習慣喧鬧,前部作品《毛月亮》試圖以躁動的肉身抵抗現代科技,再之前的《十三聲》則描繪常民街頭的生猛鼎沸。來到上任雲門舞集(以下簡稱雲門)藝術總監的首部作品《定光》,他渴望尋找更純粹的身體與聲音。為此,他賣去了淡水的房子,獨自搬到三芝的山上生活。

彼時萬籟俱寂,眼前移動的只有日月星辰與自己。他總想起德國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書信集《致一位年輕詩人的信》:「即使是在一座監獄裡,獄牆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

記憶裡,他翻找出童年父親帶自己走過的泰雅族獵道——卡拉莫基步道,踏過那些岩石與植被,他感覺到舞蹈的狂喜。於是《定光》師法自然,舞者將攀爬山脈地形與植被的步伐轉化為舞步,以身體仿擬雨滴、響雷、風吹或蟲鳴鳥叫聲成音樂。

「現在回去看,我還滿珍惜創作《定光》的時刻。」鄭宗龍說,「我不曉得我體內有這麼安靜的時刻。」他也不曉得,之後的一切會更加喧囂。

再乾淨一點

下部作品《霞》才剛起步,雲門便遇上疫情警戒驟升至第三級。鄭宗龍從沒想過,原本每天早上9點半陸續有誰開始暖身的排練場,會忽然間沒有了人影。但舞者的腳步不能停,他仍透過視訊軟體和大家一起練舞,且因此發現了新舞作的靈感——原來舞者們的房間,全都長得很不一樣。那些房間,像是他們各自所屬於的宇宙,藏匿許多在排練場無從看見的、幽遠深邃的故事。

身為編舞家,鄭宗龍從前只需挖掘自己的生命經驗,然而在舞者因疫情被迫身處不同空間的情況下,他決定將《致一位年輕詩人的信》交給舞者,以清水靖晃改編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為根底,讓《霞》開散出25位舞者的生命故事,同時映照出世人在疫情陰影下的內心世界。

「因為《霞》,我更認識這些夥伴了。」但經過兩部作品的他,卻說更看不清楚自己。

他理應看得更清楚——擔任藝術總監的這三年,鄭宗龍的生活單純得幾乎只剩下舞團。過去他每天直到夜深還清醒著,浪流連,徜徉在幻想或台北市的五光十色中;如今他9點就寢,5點就起床準備上班,工作之外的時間只有照顧植物、看書、聽音樂或podcast。

「我刻意、而且希望自己再更『乾淨』一點,特別是我又搬到山上,狀態上是挺安靜的。」鄭宗龍說,「只是我心裡總有個聲音,有一種……對過去好朋友們的思念。」

每當意識到對往日生活的思念,他便告訴自己:你應該只專心在創作上。「因為我就是一個創作者。所以我再怎麼無聊,也不能打開電視。」鄭宗龍戒除娛樂的欲望,規定自己僅能從藝術作品中去撿拾靈感,或探索自身記憶、擴散想像,不斷與自我對話,看是否有辦法蒸餾出舞作的想法。

來自最草根社會的鄭宗龍如今遁入雲門,徹底與塵世隔絕了。「我常常說希望自己是一張試紙,可以敏銳地去test這個時代給我的感受,然後再從作品反映整個社會的狀態。」

他說:「我覺得這是我唯一跟『社會』連結的可能。」

恐懼

鄭宗龍永遠記得在紐約「水磨坊藝術中心」(The Watermill Center)參加工作坊的經驗。當時一位非裔老師要所有人圍成一圈,閉上眼,隨意丟出心裡的任何聲音,和大家一起做共振。「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可是唱著唱著,我就哭了。我感覺有種底層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透過聲音傳遞出來。我覺得我的創作,有很多部分是在回去找那件事情,在很深的地方的一種欲望、能量、力量或湧動……」

若說鄭宗龍在做某種藝術的「求道」,那他求的始終是舞蹈的純粹性。「我覺得我在歌詠身體或生命,」他輕柔地說,「舞蹈是一個最純粹的事情,你甚至不需要衣服、音樂或任何道具,就可以去表達自己。」如今回過頭來看,最安靜的《定光》在他眼裡都有太多話想說。

鄭宗龍明白這不容易,要與何其多的工作夥伴達到理解與和諧的完美狀態,一部舞作才可能觸碰到純粹。何況,他早已不是純粹的藝術家了,身為藝術總監,對外必須與媒體及商業合作者對話,對內則要梳理舞團順暢運作,責任增加,編舞時間減少,他只能把對藝術的想望以五年為單位做規劃。

「這些工作,像林老師(林懷民)說的都是『小事』,可是我們一直都是在做這些事。某個螺絲不對了,可能就是少一趟演出,少一個國際的巡演。」

於是生活更簡單的鄭宗龍,菸也抽得更多了,他的皮膚變得粗糙,午夜夢迴腦裡會閃過一些畫面:「我想我深層的恐懼是,它(雲門)可以不用像過去那麼輝煌,但是要如何讓它可以繼續活下去。」他明白,讓雲門存活不單是為了舞者與行政夥伴,也是為了這些人背後的家庭或朋友,他們如今都依靠雲門在生活。

雲門要如何活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繼續跳舞。

Dance, Dance, Dance

這些年,經歷COVID-19、烏俄戰爭等巨變,鄭宗龍感覺世界有某種能量,正透過不同的形式反覆出現,而他將這樣的感受提煉為今年的新作品《波》

「波」(wave)為能量在空間中擾動的物理現象,鄭宗龍認為它可見,同時也不可見,「『波』代表我們都是一體的,透過不同的能量將所有事情連接在一起,像是蝴蝶效應——巴西的蝴蝶拍了兩下翅膀就會引起北美的一場颶風——我們的連結其實比過去還要更深,我想讓大家看到這件事。」

為了捕捉不可見的「波」,鄭宗龍邀請日本科技藝術家真鍋大度合作,以科技工具讀取舞者的肌肉與呼吸數據,讓AI技術演算再輸出為可觀察的色彩、聲音或其他能量。這也是近年世界的重大變革——AI正在改變人類的工作與生活型態,然而「與科技共舞」,是藝術家在未來要積極思索的創作方向嗎?

德國編舞家碧娜.鮑許(Pina Bausch)曾說:「快跳舞,不然我們就要迷失了。」(Tanzt, tanzt, sonst sind wir verloren.)這句話深刻影響鄭宗龍,他擔憂的是,人類在不斷加速與繚亂的科技世界中逐漸失去對「舞蹈」的使用,「可是舞蹈卻是那麼純粹的創造,而且是跟自己內在連結在一起的,一種全身、包含心靈上的運動。」與其推離或擁抱科技,他選擇向它伸出友誼平等的手,結伴歌詠人類的身體與生命。

鄭宗龍擺出與三年前在《VERSE》創刊號封面相同的動作,但告訴我們:「我已經回不去那樣的狀態了。」

世界更複雜了。然而山裡的時光好似靜止,談起這三年的感受,他只說恍如昨日。「那天看《薪傳》知道它是45周年,我對了一下時間……1978?我心想——我已經46歲了喔?」他瞪大雙眼,擠出橫豎的皺紋,「我一直覺得我才41、42歲而已,沒有時間的感覺,只有事情,一直的事情,不斷的事情⋯⋯」

今天採訪,鄭宗龍留著一頭長髮出現,他說已經半年沒有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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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9封面故事「文化如何創新?」,更多關於台灣文化創新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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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吳昭晨 圖片提供/雲門舞集 編輯/郭璈、章凱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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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振宇 攝影/吳昭晨 編輯/郭璈、章凱閎 核稿/高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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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郭振宇
  • 攝影/吳昭晨
  • 編輯/郭璈、章凱閎
  • 核稿/高麗音
郭振宇

郭振宇

或許喜歡電影、音樂與文學。每次的自我介紹都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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