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偉與伙影：一位身兼五個角色的攝影記者，打造台灣首個區塊鏈影像通訊社

當伙影影像通訊社以系列新聞攝影獎與國際新聞獎雙料得主之姿、站上2025年卓越新聞獎的領獎台時，許多人才驚覺：這個成立僅一年多、以區塊鏈技術為核心的獨立平台，竟然並非傳統認知中的媒體。伙影創辦人余志偉不僅本身是資深攝影師，經營著哲攝出版社、在大學兼課，下午還得回家煮飯照顧小孩。

《不安的國度》獲卓越新聞獎 國際新聞獎 / 攝影：鐘聖雄

「我很難解釋我的身份，外面的人問我主業是什麼，五個都是我的主業。」這位從蘋果日報、風傳媒到報導者，做了超過20年攝影記者的資深工作者，離開穩定的主管職位後，選擇了一條看似不可能的路：沒有固定的攝影團隊，而是透過工作坊培力與自由攝影師合作，打造台灣第一個區塊鏈影像通訊社。

伙影的誕生，是一場關於「還能做什麼」的自我追問，也是對台灣影像產業未來的激進實驗。

一場新媒體的實驗

回溯伙影的起點，必須從余志偉在報導者的七年說起。2016年他進入這個當時僅有十來個員工的新興媒體，擔任攝影主管，從報導者最草創、最實驗性的階段開始，一個題目可以做半年，沒有人會質疑這種緩慢而深入的節奏。

但隨著組織發展，報導者逐漸走向主流化。員工從十多人擴增到超過四十人，第一批員工陸續離職，只剩下余志偉還留在編制內。他開始感覺到一種微妙的氣氛，不是不好，而是不再適合他。「新進來的同事沒有經歷過那個實驗階段，他們不知道有些題目是可以挑戰的、可以嘗試的。導致當時不管是報題或是取材方式都趨近主流，且整個組織的節奏越來越快。」

作為主管，余志偉擁有讓事情變慢的權力。當提案是快打內容時，他會提出質疑、追問細節，試圖將整個討論的節奏放緩。但當整個組織大部分的人都要往前衝，他這種堅持反而成了阻力。「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成為組織往下一個里程碑挑戰時的絆腳石。」這個自我覺察，促使他做出了離開的決定。

從攝影書研究到獨立出版的實驗

從報導者離職前，余志偉已經在思考下一步。疫情前夕，他與剛回台灣的攝影書研究者蔡胤勤合作，在報導者製作了「當代攝影書十二講」系列。原本預計一個月一篇的計畫，因為疫情拉長到一年半。這段期間，余志偉大量接觸攝影書，也看見了台灣市場的空白——沒有一個專門為攝影書做出版的單位。

「跟新聞比，我可能更愛攝影一點。」他說。這句話聽來輕描淡寫，卻是一個做了22年攝影記者的人，對自己最誠實的剖白。哲攝出版社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立，定位很清楚：出版台灣攝影師每個人的第一本攝影書。

第一本書是他蘋果日報的前同事陳卓邦的《ALIENS ISLE》，一組拍了十年的作品。余志偉選擇在嘖嘖上募資，訂下45萬元的門檻，在攝影書的募資領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數字。「我的想法很簡單，我跟陳卓邦一人拉兩十萬，每個人大概要拉100個朋友，一本1500元，應該拿得出來。」帶著某種「情勒」式的策略思考，他們最終募到50萬元，成為近年攝影書募資的里程碑。

但第二本書，曾敏雄老師《容顏寫真》的再版計畫，卻沒有達標：東西都做完了，但沒有資金印刷。這次挫折也讓哲攝確立了獨特的運作模式：創作者、設計師、編輯都先投入時間，等募資成功再兌現酬勞。「大家先把時間空出來，如果真的沒有成，大家賠的就是時間，至少不會賠錢。」

這個模式在2025年迎來了新的驗證。哲攝出版了台越混血攝影師蔡定邦的《絨邦》，這位26歲便以《本是同根生》獲得巴黎光圈攝影書獎與哈蘇獎的年輕攝影師，將鏡頭對準了自己的母親，從母子親情的冷熱交疊，到橫跨台越地域的移民生命史，《絨邦》限量300本，在兩個月的募資期間達標21萬6千元。這次成功，或許是在另一個意義上驗證哲攝一開始的思考：為台灣攝影師出版第一本攝影書，讓讀者透過實體印刷品，認識一位創作者最完整的影像敘事。

蔡定邦《絨邦》

區塊鏈的想像：讓拍照的人可以繼續靠拍照為生

伙影的誕生，源自一個余志偉在報導者時期未完成的計畫。當時主張以區塊鏈技術進行數位內容加密與保存的「Numbers Protocol」數據科技公司在台灣推廣，當他們找上天下雜誌、公共電視、聯合報等主流媒體時，全都被拒絕了。

「那時候剛開始有區塊鏈，但大家都不覺得需要。」余志偉回憶，當時在報導者擔任主管的他，是唯一願意嘗試的人。同時擁有六七十年歷史、資料量龐大的路透社，正是與Numbers Protocol合作進行區塊鏈化的媒體之一。因此余志偉開始在報導者進行試驗。

當時的計畫分兩期：第一期建檔，第二期上鏈——就是將每一張照片的資訊寫入區塊鏈，獲得一個無法竄改的數位身分證。但余志偉離職後，第二期就沒有繼續。2024年，Numbers Protocol覺得可惜，剛好Google在數位部要求下推出新聞敘事創新獎助金，他們便邀請余志偉一起提案，伙影就此誕生。

「我認為攝影師最大的資產是作品。」余志偉解釋伙影加入區塊鏈技術的核心理念。在數位時代，版權幾乎無法保護，任何照片上網都可能被盜用。報導者在當時曾推動版權共享，至少有組織作為保護傘。但區塊鏈提供了更徹底的解方：每張照片都有獨一無二的身分證，不可竄改、可溯源，甚至能透過智能合約自動分發授權金。

「假設有人看到照片很喜歡，可以直接買，不需要知道這是誰的。」余志偉描繪著理想圖景。「買了以後，鏈透過程式碼自動執行分潤，攝影師可能不知道照片被下載，但戶頭會有錢進來。」這種去中心化的運作，讓創作者不需要透過機構中介，程式不需要錢，也不會分潤。

越在地越國際：通訊社的地方實踐

伙影的英文名稱Pyroimage，靈感來自火體蟲，一種透過集體發光的海洋生物。這個意象呼應了平台的核心精神：透過「伙」的力量，讓獨立攝影師與記者能夠對抗快速、扁平化的數位傳播趨勢。

平台正式上線前，余志偉與總編輯鐘聖雄在全台各地辦了免費工作坊，從台北、台中、高雄到花蓮，培養了35個學員，最後留下8個，現在仍持續合作的有3位。同時，他們也與資深自由攝影師合作，像是黃子明、高仲明，形成新手與老手並行的雙軌運作。

余志偉坦承，這種不養全職記者、而是透過工作坊培力與自由工作者合作的模式，在沒有任何攝影全職人員的情況下要週更並不容易。編輯台只有他、鐘聖雄、內容編輯呂苡榕，加上一個社群編輯，所有內容都來自外部的去中心化協作。「我們現在不會有存稿，等於這個禮拜就處理這個禮拜，然後趕快再去挖掘下一個。」

伙影培力工作坊與國際勞工協會TIWA合作，走入田野勘查。

伙影的選題策略很明確：越在地越國際。「現在媒體資源緊縮，大部分都是台北觀點。」余志偉指出，過去可能還有地方駐點，現在都沒了。但伙影在全台都有夥伴，花蓮、台東、高雄、屏東、台中，在地發生什麼事，他們都能參與。

這種在地性也回應了AI時代的稀缺性問題。「樹林的樹林夜市、台南的花園夜市，今天有用戶想要生成這樣的東西，他是生不出來的，因為沒有data。」余志偉認為，假設伙影的夥伴能做更多在地影像，那就足夠填補稀缺了。這也是為什麼Numbers Protocol明年還要繼續合作，用這兩年產出的資料，轉換成最完整、最被驗證的台灣影像資料庫，與AI客戶洽談。

理想與現實：三年還是三十年？

但理想的推進速度，遠不如預期。余志偉與Numbers Protocol當初推估，三年內全世界沒有被驗證的影像都會被視為假的。Adoba、Twitter、紐約時報都在推影像驗證，他們也期待未來重要的攝影比賽也會要求區塊鏈認證。「假設我們是先行者，因應這個時代潮流，全球化標準開始的時候，我們可能就是領先者。」

但現實是，這個標準化可能需要十年甚至三十年。伙影目前最大的困境是技術門檻：從Web2.0要通到3.0的轉換非常複雜，製造了更多成本，讓使用者不願意接觸。「一般做法是照片寄給我，上我的伺服器發布，錢寄給你就結束。可是區塊鏈不是這樣運作，我給你鏈的網址，你自己去下載，而且不能存在你的伺服器上，要用嵌入的方式。」這種手續上的麻煩，成了推廣的最大痛點。

即便如此，余志偉並不打算放棄。「我們現在是鏈上架構的領先者，所以基本上不會毀滅自己，就先冷凍在這裡，看局勢怎麼變。」明年伙影可能會停止週更，不會像現在這樣頻繁產出內容，但作為台灣唯一的區塊鏈影像通訊社，他們的基礎建設已經完成。

人還是人的那條線

在訪談尾聲，余志偉談到一個更深層的思考：這些真實的影像，存在的必要性是什麼？

「這些影像最重要的點，就是告訴我們是人。」他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突然發現自己不是人，完全活在虛擬世界裡，沒有自己，只是一大堆社群形象、一大堆AI假東西的時候，該怎麼辦？「AI到最後會長不出東西來，長出來的是幻想。當人大量接受機器產出的幻象，我相信人會覺悟。」

這些真實的影像，就像自由潛水時的那條安全繩。

當你危險的時候，拉那一條線，你可以浮到水面上，知道說我是人，我是需要呼吸的，而不是沉下去。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即便面對五個角色的拉扯、即便伙影的商業模式還在摸索、即便區塊鏈的未來仍不明朗，余志偉仍然選擇繼續這條路。因為對他來說，攝影從來不只是一份工作或一門生意，而是一種對真實的堅持，一條讓人可以回到人的那條線。

走過傳統媒體攝影記者，報導者的實驗期，到哲攝的獨立出版人，再到伙影的創辦人，余志偉用20多年的時間證明，一個攝影記者可以有很多種活法。而在這個影像氾濫卻真實稀缺的時代，或許我們更需要的，正是像他這樣願意放慢腳步、追問本質、堅持用影像說真實故事的人。那些被區塊鏈保存下來的台灣在地影像，終將在某個時刻，成為我們證明自己存在過的證據。

➤ 訂閱實體雜誌請按此
➤ 單期購買請洽全國各大實體、網路書店

VERSE 深度探討當代文化趨勢，並提供關於音樂、閱讀、電影、飲食的文化觀點，對於當下發生事物提出系統性的詮釋與回應。

VERSE VOL.32 故宮100+ 百年之後？